我在雪山
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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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告诉我,虽然有差价,但医药公司还没给他订单,叫我先等等,摸清情况再说。
阳光浓烈的大街上,迎面走来一条汉子。
他取下墨镜,“噗”地一声,啐口痰上去。抓在胸口,蹭来蹭去,再戴上,笑。
摄影:不个
这能擦干净吗?但他不管,一把拉住扎西的手,身体后倾,大笑一通。
扎西碰到一个人,就打起招呼,再伙同这个人,去跟其他人打招呼。
招呼来招呼去,连成一大帮子。这一大帮人,从街头逛到街尾,又从街尾逛到街头。
一直逛、一直逛,如鱼群在峡谷中游荡。
逛到后来,我有点烦了,问扎西,干嘛呀这是?
呵呵,扎西笑着说,就是要告诉别人,我们下山了!
那时的德钦,还没有直接通路(在修)。高山阻隔,反倒使它有了一种偏远小镇的风情、热闹和江湖气,像与世隔绝的山谷,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小气候。
各地虫草,汇集于此,却没有正规的交易市场。
在宾馆门口,街道边上,小饭店,甚至厕所边,都有人在买卖虫草。
他们不习惯银行转账,也不签合同,都是现金交易。抓着钱扔来扔去,感觉钱不是钱,是红色砖头。
满大街的人,都背着个包。有的是虫草,有的是现金。
找块空地,一打开,金黄的虫草,粉红的现金。一边数虫草,一边点现金,大把大把往外扔。
当然,更有趣的是这里的人。
形形色色,鱼龙混杂,操着各种语言。藏族、汉族、回族、白族、彝族、纳西族、傈僳族……等等。
大家把各自的山野气息,全都随着山货,带到了这个小镇。
每个人都很兴奋似的,红着脸,扯着嗓子,连吐痰的声音都格外清脆。
那些女人背着背篓,戴着墨镜,抬头挺胸,如女侠一般,裙衣飘飘。
看他们交易,看他们谈笑,有时生气骂娘,有时懊恼不已,但大多数时候,都会爆发出笑声。那是一种爽朗的笑声。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简直手舞足蹈。
感觉不是遇到开心的事才笑,而是大笑起来,自然会开心,听得我为之一振。
我不想只是路过。我想走近他们,结交大山里的江湖儿女。
扎西告诉我,这些人表面上乱糟糟的,其实有派系之分。
藏族人是供货方。山是他们的,但各有山头,梅里雪山、白马雪山、甲午雪山、阿东、羊拉……
那收货方呢,主要有三派:回族人,单位上和汉族商人。
我说“虫草江湖”,一点也不夸张。利润厚,水很深,各方面都想插一手。
看着这些人,我有一点畏惧,但更多是好奇和兴奋。
逛到中午,腿都酸了。我们把收来的虫草,拿到宾馆楼顶去晒。
在这里,抬头可见峡谷流云,低头可以俯瞰全城。
整个德钦,深陷峡谷中,只有两条路。
一条横穿峡谷,天险一般,直通西藏;另一条,顺着峡谷,飞流直下,通往澜沧江。
我们一边看山景,一边晒虫草。
在水泥地上,扫出一块空地,把虫草铺上去。一根根虫草,就是一条条软黄金。
虫草很轻,必须守着,否则风一吹,满地的钱就跑了。
晒虫草,也很有讲究。一般要晒两遍。
第一遍叫“大晒”,即直接暴晒。等干了,阴放一二天,再“小晒”一遍。
因为第一遍之后,会回一点潮,到第二遍才算全干。
为了增重,有些商贩不但不晒干,还会故意喷水。每公斤虫草,最多可喷水克。受潮之后,颜色好看,且分不出海拔,但买回去之后,容易发霉、变质。
他们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增重。为啥?贵呀!每克几百元,怎么会不动心?
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做过功课。关于冬虫夏草,英国BBC电台,曾拍过一个纪录片。
虫草,英文叫YartsaGunbu。这种根状有机生物,是藏族人首先发现的。
他们发现,牦牛吃了虫草更有活力。于是它的疗效传遍世界各地。
上千年来,虫草一直用于传统药方,但仅有富豪才用得起。在过去的茶马古道上,它可以用来交换茶叶和丝绸。价格比等重的银还高出四倍。
解放前,主要是达官贵人在用。解放后,铲除了国内资产阶级,加上阻断了交易,虫草价格一落千丈,最低的时候,一双解放鞋可以换到七对虫草。
改革开放之后,先是港台商人需要,接着沿海地区跟风,一时间水涨船高,价格连年翻番。
到年,几近疯狂,居然涨到几十万元每公斤!比黄金都贵,不少人一夜暴富。
年金融危机,有钱人吃不起了,开始跳水,一落再落,许多人又倾家荡产。
随后价格相对稳定,但依然在高位。
德钦地处滇藏交界,自古便是驿站。一直就有虫草贸易。
藏族人有货,汉族人有钱,回族人做中间商。多少年来,浮浮沉沉,出过不少大事。
起初收货的都是回族人(来自云南巍山),他们垄断得太厉害,伤害了某些人的利益。
于是,禁毒禁枪,全面打击不法商贩,抓了一大批人。后来,回族商人承诺割让利益,才得以卷土重来。但是从此之后,不敢囤货,利润率非常低。
现在,为什么还那么贵?主要是有太多中间环节。
从山上卖到德钦,德钦卖到中甸,中甸卖到昆明,昆明卖到广州,广州卖到店面,店面再卖给最终消费者。层层加码,当然要贵。
其实,虫草不需要加工,阳光晒一下就可以用。说到底,是信任的代价。
你收了虫草,带回内地,自己吃没问题,卖给别人谁信啊?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信任!
我若不亲自过来,兄弟也不敢打钱来买货。
我们晒完,大概称了一下。克,不到一公斤。
我向兄弟汇报。他说,这点不够啊,多找点货源。
这样嘎,扎西说,先找西藏老大。
于是,当天下午,扎西带着我,走进一栋大房子。
穿过大堂,再往里去,有一个茶座。里面坐了好多人,全都皮肤黝黑,一口白牙,分不清哪个是老大。他们挥手,向当中一个人介绍我:这是上海的朋友。
这人一脸福相,挺着大肚子,脖子和手腕都挂着粗粗的黄金。
哦——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示意我坐下,然后叫来啤酒,干了一杯。
据说他生意很广,不光做虫草,还从事娱乐业和餐饮业。在林芝、波密、左贡、芒康都有宾馆和朗玛厅(酒吧演艺厅)。在德钦也有饭店。
你们都来找我,他说,可我没别的事嘎!女人也不玩了,就是赌。
确实,刚坐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来找他谈事儿。别人的我听不懂,有个东北哥们的话我听懂了。这东北哥们,胖胖的,是个瘸子。
他叫一声老大,一瘸一拐地过来,扶了好几下桌子,才挤到跟前,说要谈个事儿。
老大说,就在这里说吧!却没给他让座。
东北哥们就吊着膀子,说想开一个赌局。很简单,就是一个大转盘,扔飞镖过去,压大压小的那种。他想把赌局开进老大的朗玛厅。老大沉默,不表态。
东北哥们就说,上面有点关系才好。老大还是沉默。
东北哥们自讨没趣。他看看我们,说了一声“各位慢聊”,就怏怏地走了。
我想问虫草,又随着吵吵嚷嚷,来了一些人,导致我的话,总是被打断。
这种场合没法谈事,不是一对一对话,而是见缝插针,甩一句话过去,盼着对方能听到。
大哥,我干脆大声说,晚上请你吃饭!
他一听,犹豫起来。周围的人却盯着我,目光怪异,像请客吃饭成了冒犯。
接着,一个人笑了。传染一般,大家都笑。
好吧,老大说,新朋友。
他赏脸了。晚上吃饭,又是一大群人。一顿饭的功夫,他见了十几个人。
那些人来了。打声招呼,一屁股坐下,胡乱说些什么,不吃菜就走人。
我本想思路清晰,把事儿说清楚,结果变成断断续续,极不完整。
最后他说,这个,以后说的嘎,来,开心!
好,我举杯说,开心开心!
286月16日,是年的端午节。
兄弟说,要等医药公司上班。估计量比较大,至少十多公斤。
十多公斤,我问扎西,怎么办?
他说只有回族老大,才有这个实力。打电话,约见面,却迟迟没有答复。
我们去逛街,耍坝子(野餐)。直到傍晚,扎西再打电话,才得到消息,说可以相见。
去之前,扎西想买水果。天快黑了,市场都收摊了,上哪儿买去?
他急得团团转。买点别的吧,我说,罐头什么的。
不行!他说,老大喜欢水果。
非要找水果。忽然,扎西摸了摸背包,想到了什么。随便买了几瓶饮料,就去了。
在清真寺周围,有一大片回族聚居区,都是二三层的木质老房子,看着挺破旧。
每年五六月,德钦街上忽然涌现好多回族人。头戴白帽子,托着大胡子,到处收虫草。
他们的幕后老板,就是我们要去见的江哥。
扎西叮嘱我,不要乱拍照,要经人家允许。我收起相机,跟着他走上一栋不起眼的小楼。
木质楼梯。窄,仅容一个人通过。爬上去,见到好多白帽子。
我算是长见识了。虫草的气味扑面而来,略带腥味,全是干货。一大袋一大袋,往电子称上一放。“嘀嘀嘀”,计算器一通响,就往屋里搬。
东西一多,就觉得它不值钱,差点忘了这玩意十几二十万每公斤。回想在山上,收虫草的时候,一根根仔细清点,到这里变成“涓涓小流以成江海”。
有人招手,示意我们先坐下,等江哥过来。
江哥来了,点头,坐下。我散烟,他接了,其他人都不抽。
江哥抽着烟。脸在烟里,不说话。
扎西开始汇报工作,说自己最近干了些什么,卖了多少核桃,做了猪圈和鸡圈……具体到每一次挣了多少,亏了多少,连带我去错给都说了。
扎西像个犯错的孩子,手摸着脸,挫啊挫的。
我觉得奇怪,干吗要说这些?我告诫自己,少说多看。
如果不是旁边的人毕恭毕敬,根本看不出江哥是个老大。
西装、平头、口袋夹着一支笔,像个乡村干部。我观察他好久,有趣极了!
不管任何人和他说话,江哥都不看着对方,而是低着头,像在想心事。抽搐一般,一直眨着眼皮。嘴唇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会打断你。隔一段时间,他会“嗯嗯”两声,表示他知道了。他话非常少,要考虑很久才说。言简意赅,帮你总结。
相比之下,扎西太罗嗦了,几件事来回讲。我都怕江哥觉得烦。可是他没有。他脸上始终没有丝毫不快,听得还很仔细。
我感觉,他是个只在乎自己内心感受的人。
关于把虫草直接卖到广州,扎西讲的结结巴巴,干脆由我来讲。
当我自报家门,江哥只看了我一眼,就低头听着。
我不敢把话说的太死,只说在等朋友的消息。如果有差价,就从这边进货,先试个一两公斤(不敢多说),探探路。
我问价,他报价。
差价不小,但我说,应该会有差价。关键看那边是否能卖得出去。明天会有消息。
差价肯定有,江哥说,不会太大。有每公斤几千块,就可以做了。我们量大。
我忍不住,把自己了解到的,卖给最终消费者的价格说了,上海卖多少,广州卖多少……
他笑了笑,说这个我知道。我们十多万的虫草,到昆明店里卖到四五十万。可是没有办法,被下游吃掉了。
我问,为什么不在网上开店,直接卖给客户?
江哥和他的手下全笑了。微笑着,打量我,令我不知所措。
江哥问,网上骗子多吧?我就解释,网上的信任制度。
不了解,他说,小刘啊,不了解的事,我们做不好。
大哥,我看看他,又看看四周,怂恿道:你们可以试试嘛!
小刘,他说,我们不像你,有文化。
我忽然明白,有些事你必须先去做。等你做了,才好来谈。
江哥问我,错给怎么样?我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他笑着对扎西说,下次带我去看看。收了二十多年虫草,还没上过山呢。
好嘎,扎西说,我有两匹骡子!
从头到尾,他的手下没插过一句话。
临走前,扎西从背包里,取出一小包东西,递给江哥。
熊胆粉,扎西说,猎人给的。
黑褐色,像老鼠屎,一粒粒的。江哥伸手指进去,碾了碾,放进嘴里吮吸。
嗯嗯,江哥点点头,叫女人出来收走了。
296月17日,兄弟说今天给我消息。
一直等到中午。兄弟说,要收,但要搞到中成药发票。他正在想办法。
收价有了变化。差价缩小了,但依然很大。
兄弟,我说,你没搞错吧?连回族老大都说没有这么好赚,要小心啊。
放心,兄弟说,包我身上。你再问问,有没有麝香?
麝香比虫草都贵,而且买卖野生麝香是犯法的。如果不是熟人,根本买不到。
我劝兄弟,别做这个生意。他说,不是做生意,是我自己用。
据说麝香有奇效,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挂了电话,我问扎西,有没有麝香?
走嘎,扎西说,去见察瓦龙老大!
察瓦龙,是藏语,意思是“炎热的峡谷”。它在梅里雪山对面,位于西藏察隅县境内,一直往西,可去中缅边境。我并不是真的想买麝香,而是想见见这位老大。
相比西藏老大和回族老大,察瓦龙老大明显要和气——不是长相,是态度温和。
他的势力范围小而集中,也做一些虫草生意,但主要和猎人打交道,贩卖、走私野生动物。
比如熊掌、猴皮、麝香、豹子皮、狐狸皮之类的。
在三岔路口,我们和察瓦龙老大不期而遇。
他站在街边,很有气场。身上“三圈”,闪闪发光:
左手白象牙,右手金手镯,脖子上套着大金项链。一身名贵,使他看上去鼻孔朝上,觉得谁都不过如此。
他穿着古装,踩着拖鞋。双手插在古装口袋里,脚拇指一张一合。与人谈话,像是训人。
扎西和他说话。他不看扎西,却盯着我。一直看、一直看,看到我不好意思为止。
扎西问他有没有麝香。他把头一偏,直接用汉语问我,朋友,你是哪里的?
上海,我说,来旅游的。
哦,他说,你知道怎么带回去吗?
我说我不知道。他说,包在虫草里面托运。不要放身上。你打算要多少?
呃,我问,多少钱一克?
他笑了。不论重量,论个数。小的七千,大的九千。不晓得多少克。
我想去看看货。他说,下午吧,现在没空。
说完,他迈开大腿。左看右看,从容不迫地走过大街,走进灰尘,步伐缓慢而坚定。
望着他的背影,扎西说,不管多大的老板,都怕他三分。
他的人都是猎户。手里有家伙,且死心塌地。
嗯,我点头同意。哪里都一样,团结才是力量。
下午,去老大家看货。
从桥头转下去。沿着一条臭河,走一段石板路,到了一个院子。
一进门,“咣”地一声,一团东西从左上方扑来,吓得我魂飞魄散!
定睛一看,一头藏獒撞在铁笼上,发出吼叫声。真是吼叫,低沉有力,瓮声瓮气。那血红的眼睛,像得了红眼病的黑狮子。
这条狗,扎西说,十几万!
这算个啥,老大说,甩了一条给外地人,十六万。结果那人一转手,卖到八十万!
我们走过羊头门,坐在客厅里,面对满墙的动物标本聊天。
老大曾经是远近闻名的“猎头”——当然不是猎头公司那种,而是真正的猎户头人。
他彪悍粗野,开怀大笑,对你热情也像要取你性命。他手下的那些猎人,脸上对你微笑,目光却是凶狠。
说好了来看麝香,半天不见动静。他们交头接耳,吃着野果子。
忽然,扎西问我,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世界末日。
你说是真的吗?
我实在搞不懂,这和麝香有啥关系。我告诉他们,这来自玛雅文明的预言,还拍成了电影。据说已经在西藏造船了。
老大问,你信吗?眼神满是关切。
这个,我说,不太信。我没打算买船票。估计也买不到。
呀呀,老大说,我们佛教也有这个预言。他们全都低下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怕他们难过,我安慰道,没事的,预言也有不准的时候。再说你们信佛,会有福报的。
过了会儿。老大忽然质问我,汉族的,你以为我怕死吗?
我心想,难道不是么,嘴上却说,没有没有。
哦——老大一挥手,像打了一声鞭子,跟我讲起了独龙族。
他父亲是藏族,母亲是独龙族。他说,独龙男人从来不怕死!
他们在大山中迁徙。一个男娃娃,当他不用别人“抱”,自己可以“走”,就要学会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女人和孩子。等他老了,走不动了,就是他该死的时候。他知道怎么去死。
他会在河边,拿出他最喜爱的武器,交给下一代男人。然后,他会留下来,看着子孙渐渐远去,独自一人面对死亡……
老大说得很慢,令我动容,但我不明白,这跟有啥关系?
他想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还没准备就死了?
终于,老大从楼上抱下来一个大盒子,取出一个个纸包。
(未完,待续……)
今年行情如何共赴潮涨潮落我最亲爱的朋友啊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点击下图,立刻成为虫草老板:有时遇见熊-藏地自采山货目录
点击图片,进入小程序下单老板简介刘杰文藏地作家、探险者著有《小刘美国游记》《去西藏》《雪山乌托邦》《雪山十年》《陨石江湖》等书。《虫草江湖》《松茸传奇》《梅里转山》《藏家旧饰》等文章发表于《中国国家地理》《中国国家旅游》《旅行家》及《西藏旅游》。自年,居于梅里雪山,创建“有时遇见熊”,卖的都是自采的山货。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