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刁铺街上,也就是公社文化站,有地震相关知识图片展,我很想去看,可惜岁数太小了,一个人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这天恰巧爸爸要到街上买农具,喊我一起去。路上,我自然是高兴得又蹦又跳,跟着身材高步子大的爸爸后面,一点也不觉得累。图片贴在文化站的玻璃橱窗里,每张图片下方还配有一两行文字。我先看图,再看字,连蒙带猜能明白个大概意思。爸爸见我看得太仔细,估计一时半会儿看不完,他说:“你先看,我去买东西,不要乱跑,在这边等我!”我头也没转,随嘴答应一声。
等我把两面橱窗里的图片全部看完,太阳已经偏西,可爸爸还没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决定去街上找他。我根本没想到街上的房子这么复杂,一间连着一间,门脸、高矮差不多,走过南街去东街,再回过来走北街,就是不见爸爸的踪影,最糟糕的是,我迷路了。站在十字路口,我吓得哭了起来:“我要爸爸,我要找我爸爸!”路上的好心人问我爸爸叫什么名字,我说了以后,他们爱莫能助地摇摇头。我边哭边沿原路返回,快要走到文化站的时候,看到爸爸正在四处焦急地张望。他看到哭泣的我,急忙奔过来,一把抱起我,用手为我擦眼泪:“不是让你在这等我的吗?好了,好了,喜儿不哭了,都是爸爸不好!”我已经找到爸爸了,还哭什么呀?早已破涕为笑。
家里连大人带小孩有八口人,爷爷、父母和我们五个孩子,在大集体的年代,除了地里刨食,别无任何收入,日子之艰难可想而知。但爸爸常对我们说,人穷千万不能志短,不能失骨气,不要看到别人吃好的穿好的,眼睛就望出毒来。他的意思是,不要露出一副穷酸相,否则会让别人看不起。富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穷日子一年也是三百六十五天,爸爸个子高,腿长,腰板直,再难再穷的日子似乎从没压弯过他的腰。
爸爸年轻时有个外号叫飞毛腿,腿长走路快,风风火火,这边几个人正商量安排他去办件事,等讨论好转头打算正式告诉他时,发现他已在百米开外了。爸爸走路快我没有特别的印象,倒是他骑车很快印象深。一大家子人,主要劳力就是父母亲,一年到头辛苦挣工分,到了年底一结算,常常透支,要向队里倒交粮钱。我家有一辆28加重车,长征牌,笨重结实,是爸爸寒冬时苦钱的工具。他在书包架上绑上一块搓衣板,上面铺些棉花之类的软物,再用塑料布包好,把硬邦邦的铁架子改造成软座,这样客人坐在上面就不觉得硌得慌。冬天,天寒地冻,田里刨不出粮食了,他推着车子出门了。
口岸车站、高港码头,旅客多,但没有到各个大队的汽车,自行车此时就派上用场了。爸爸挤在人堆里,游说客人,争夺客源,讨价还价,一番拉锯战后,谈成一笔生意,心里喜滋滋的,浑身是劲。天上雪花飘飘,地上滴水成冰,爸爸请客人坐好,稳当快速地把客人送到目的地。人车合起来有几百斤,爸爸送完客人后,常常一身汗,在等待下个客人的过程中,寒风一吹,透心的冷。一天傍晚,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外面雾蒙蒙的,还在飘雪,我们几个孩子百无聊赖,枯坐在门口,看着远处的大马路,只有几个匆匆忙忙埋头赶路的人影。天越来越暗,爸爸出现在家东边的小路上,自行车骑得摇摇晃晃。一进门,爸爸的手冻僵了,完全没有知觉,棉手套是妈妈帮他脱下来的。爸爸冷得不停地掉眼泪,妈妈给他反复搓手,又把他的手放进灶台上的汤罐里用温水慢慢浸泡,好一会儿爸爸才从寒冷中缓过神来。他看看惊慌的我们,夸张地活动活动两只手,表情故作轻松地笑笑:“没事儿,不要紧,已经好了!”
抢收抢种时,男人们把成捆的麦子摞起来扎成担子,百十来斤稳稳上肩,爸爸他们几十个壮劳力排成一条长龙,嘹亮的号子声似击鼓传花由前往后响起。夕阳正红,麦子金黄,队伍雄壮,步伐有力。蹲在旁边,我看呆了,傻傻地想:什么时候我才能长成这样的男子汉啊?金黄的麦粒平摊在晒场上,孩子们光着脚在上面来回奔跑,追逐嬉闹,脚底痒痒的,累了就直接躺在麦子上。我闻到新麦的香味,却根本体会不了父母的辛苦。爸爸说:“就知道玩!什么时候才能帮大人干点活儿啊?”“不要急,等我长到跟你一样大!”我理直气壮。
晚上,爸爸他们在晒场上挑灯夜战。夜深了,也不知道是几点,我们睡得朦朦胧胧,被爸爸喊起来,迷瞪着眼睛,一股米饭的香味已扑鼻而来,白花花的米饭,还冒着热气。每人分着吃几口,真香啊!打夜工的人是有一份夜餐的,爸爸他们舍不得吃,带回来全家人一起吃。米饭的香味伴着我进入甜甜的梦乡,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温馨场景更是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从那时起,我朦胧地觉得分享比独享更快乐。
家里干活的人少,吃饭的人多,工分不够,分到的粮食自然就少,爸爸常要去生产队借粮。爸爸挑着一担借来的粮食往回走,我屁颠屁颠跟在后面:“爸爸,这下我们有吃的了!”爸爸轻声说:“小娃,要省着点儿吃啊!”没想到父子之间的对话被个庄上的好事之徒听去,编成顺口溜,在背后嘲笑我们家很长时间。妈妈看着一个个光能吃不能做的我们:快点长啊,等你们挣工分了,家里就会烧陈草吃陈粮了。我也在梦想总有一天我们家也会有余粮有余草。
初冬时节,地里活儿干完了,生产队组织壮劳力上河工,去挑河,庄子周边凡是笔直的河全靠人力挖出来。工地上彩旗飘飘,号子声连天,一锹下去能听见冰渣子的声音,大人们光脚挑着重担,在烂泥里艰难地往前挪动。我问爸爸:“挑河有工分吗?”爸爸说:“没有,是摊派的,不去就要扣工分,不过工地上每天有一斤大米。”庄子附近的河挑完了,爸爸还要带着被子、铁锹、担子去很远的地方挑,我会有个把月看不到爸爸。有次傍晚爸爸从工地上回来,我捧着一碗清水煮山芋对他说:“山芋冻坏了,苦,一点不好吃!”爸爸怜惜地看我一眼,没说话,第二天一早他背着一大麻袋山芋去了工地。二十来天后他又回来了,这次他带回小半袋白花花的大米。他惯子心重,宁可自己挨饿也要紧孩子先吃饱。
上小学了,我的成绩属于中等状态,当然爸爸对我的成绩也没时间没精力关心,考好了,他最多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考差了,他从未责备过,似乎打算任我自由生长。不过有一次,我在学校挨板子了。有个老师比较厉害,他上课时拿着一块细而长的木板,专门用来打学生手心,由于一次又一次与学生的手接触摩擦,木板底面油光可鉴。很不幸,由于调皮,当天我与那块木板零距离接触,晚上吃饭时手肿了不能端碗。爸爸知道后,顿时怒气冲冲,拽着我找到那个老师,大吵一架:“你以后要是再敢打,我就跟你不客气!我家孩子考得上考不上大学,不关你的事!”
少年时我体质好,很少生病,看到父母对生病弟弟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会心生嫉妒,恨不得自己也来生场病,享受一下那个待遇。只有两次。一次是上小学时,害红眼病,第二天早上眼睛肿得睁不开,我躺在床上大喊大叫:“爸爸快来,我眼睛看不了!”爸爸赶紧用脸盆打来热水,蘸湿毛巾,轻轻地细心地帮我擦拭。享受爸爸照顾的感觉真好。还有一次,是初三时脚上生了嵌趾,疼得不能走路。爸爸用自行车驮着我到乡卫生院。医生少,病人也少,医生看看我的脚,大脚趾处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说要拔趾甲。他麻药也不打,拿把钳子,用力一拽,鲜血淋漓,趾甲连根拔起,我疼得龇牙咧嘴。爸爸在旁边紧紧扶着我,脸上的表情比我还疼。包扎好后,爸爸扶我坐到自行车后面,驮着我回家。路上,爸爸叹口气,内疚地说:“哎,要是有钱买包烟给医生就好了,让你吃苦了!”
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之后,爸爸觉得日子更有奔头,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潘家终于有人跳农门吃上国家粮了。他负责给生产队管水,去电管站开动水泵,然后扛着一把大铲,沿着主渠道小渠道,一直察看到田头。他让我跟在他后面,边走边聊:“现在报纸上说大学生进城后,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不晓得你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啊?”我认真地跟他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爸爸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用独轮车推着几百斤粮食去粮管所,好像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路上只要有人问起,他面带喜色地说:“去给儿子转户口!”
父子天性一定是存在的!当我独自在南京站登上火车时,始终相信爸爸一定会来送我的!火车就要开动了,我执着而顽强地看着窗外的站台,期盼着。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是爸爸,是我的爸爸,他正焦急地沿着火车,一个一个窗口找过来。我一下子跳起来,把身子探出窗外,使劲朝爸爸挥手,大声喊道:“爸爸,爸爸,我在这儿!”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爸爸身穿一件蓝咔叽的中山装,没有衬衫,皱巴巴的裤脚卷着,光脚穿着一双黄色的解放鞋,鞋上还沾着泥巴,手持一把老式的油布伞,他一边朝我挥着手,一边跟着火车跑动,不舍与牵挂让他泪流满面。这场秋天的泪水,却像春天的细雨,温润了我的内心,感恩的种子开始萌芽生长。
父母的日子比以往更为艰难,我在学校的生活费成了爸爸每月必须面对的难题。幸好邻居办了一座烧砖的窑,父母成了窑厂的苦工,付出超常的体力换回我的生活费。这座窑有二十几米高,砖坯子靠人一担一担挑上去,从底部爬到窑顶的小路像环山路,空手爬都很吃力,更不用说挑着几十斤的担子了,暑假我去挑了半天,回来后腰酸背疼。挑砖的苦,非常人能想象,除了无手艺的人外,没有人愿意干这个。可他们为了我的学费生活费,只能日复一日地咬牙坚持。
平时难,过年更难,对爸爸来说是真正的年关:要为全家老小准备新鞋子新衣服,要采办年货,要安抚债主。爸爸一会儿去大队部,央求干部给点困难救济;一会儿到债主家好言相告,请求把还款期延到明年;一会儿联系裁缝安排时间来给孩子做件新衣服……东奔西走,硬着头皮,厚着脸皮,磨破嘴皮。特别是对债主,安抚尤其重要,今天拖明天,明天拖明年,要忍受债主的脸色,让债主尽情数落一番后松口了,爸爸才如释重负,否则年三十有人上门要债,太难看了,这年还能过得舒服吗?我上大学后,爸爸认为我长大了,寒假里总会把欠老张多少欠老李多少,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如果他没能力还,以后我一定要替他还清。我想这应该是人立于世上的根本,诚实守信!
年,正当壮年的爸爸突然感到腿部不适,飞毛腿成了瘸腿,起初没当回事,反正不影响干活,医院,以为过两天自然就会好。谁也没想到,这个莫名其妙的病从此如魔缠身,折磨了他整整三十年。后来家庭经济状况逐步好转,医院,也寻过江湖郎中,甚至拜庙求佛,终是不得要领,直到本世纪初才搞清楚,竟然是迄今尚未知晓发病原理的帕金森综合症。
日子一天天过着,付出终有回报。大哥二哥先后成家,我也毕业了。我双手捧着毕业证给父母,爸爸仔细端详,欣慰地说:“家里终于也有按月拿工资的人了,收好,这是你一辈子的饭碗。”去单位报到前,爸爸专门传授我步入社会的经验,诸如工作要勤快,不能偷懒,“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对人要热情,见到人要主动打招呼,“喊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对师傅要尊敬,要有礼数,“他高兴了,把窍门绝技教给你,够你吃一辈子的”,全是处世做人的道理。
儿女是父母的脸面,做儿女的就是要为父母挣脸面,让他们感觉没有白忙,以前的苦没有白吃。我回家看他们,他们的开心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问到他们的近况,妈妈常常报喜不报忧,连声宽慰我:很好很好,你安心工作。想帮他们找个钟点工,爸爸颤巍巍地说:不要找,我们能行,钱要省着用,要惜福。大商场大广场,爸妈去不了,每天只能去菜场,顺便与熟人见见面,说上几句话。爸爸扶着轮椅缓缓移步,我在旁边护卫着,防他跌倒。一路上妈妈碰到熟人就要大声打招呼,告诉别人,她是陪儿子去菜场。我懂妈妈的心思,她这是开心有面子,生怕别人不知道。有首歌《愿做菩萨那朵莲》非常好听,不过,我认为想做菩萨那朵莲的人太多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无所谓,可父母就不一样了,他们是离我最近的菩萨,我是他们的唯一,是他们年老时的拐杖,我更愿做父母那朵莲。
去年夏天,我带着女儿一块回家。医院回来,脸色苍白,人很虚弱,女儿喊他,他不能说话,只能点头。夜里我的痛风又发了,第二天吃早饭时,我不想让爸爸担心,忍住疼,在他面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饭桌上,他吃力地跟我说话,费了好半天工夫,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昨天我女儿回来,他是高兴的,但他身体不行,失礼了,让他们多担待。我差点要掉下眼泪:你一向对人客气,儿孙们都知道,现在你身体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在意这些小事了。我起身去收拾东西,金鸡独立,单腿跳跃,语气轻松地对爸爸说:“你看我身体好吧?我还能单腿弹跳呢!”吃完早饭我匆匆回南京。晚上大哥打来“你不要以为爸爸不知道,他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让我跟你讲,平时要注意饮食,少喝酒,一定要把身体弄好!”
秋天时爸爸身体不错,那天阳光很好,我们想带他去雕花楼看看,问他想不想去,他说要花钱哩。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检票时,遇到一个难题,景区闸机比较窄,轮椅过不去。小五子从背后抱起爸爸,工作人员在前面托着爸爸的双腿,合力把爸爸抬过闸机,我一把举起轮椅送进去。里面曲径通幽,弯弯曲曲,轮椅能无障碍通过的地方很少,我和小五子一人一边抬轮椅。曾在我们眼里高大威猛的爸爸,如今瘦弱多病,体重很轻,我们一只手就能毫不费力地抬起轮椅。在四合院式样的院子里,我指着二楼的雕花栏杆围廊,跟爸爸说:“你以前讲故事时,经常提到的富家小姐的绣楼,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他笑笑点点头。
年的寒冷比往年来势凶猛,大雪一场接一场,流感肆虐,对疾病缠身的爸爸更是雪上加霜。夜里我梦见身材高大的爸爸,一手握着肩上的铁锹,一手牵着幼小的我,沿着庄上的大路行走,渠道里的流水声清晰可闻。醒来后,我心里隐隐不安,自从爸爸住院之后,这是第一次梦见他。上午接到大哥的电话,医院。冷月刚高挂天上,月食就无情地吞噬圆月,爸爸永远地走了。那晚的月亮,是痛彻心扉的血月亮,是寒入肌骨的雪月亮,是晶莹剔透的泪月亮。
寒风里,我似乎听见多年前刁铺街上那个孩子无助的哭泣声:我要我爸爸,我要找我爸爸。冷月暗淡,残雪无语,夜色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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