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I生活I乐趣
浅诗文韵传染
近三月来,朱浩博的母亲常与他通电话,谈论内容多离不开婚娶媒嫁之事,张家娟子,赵家阿燕,云云。他本可以不做打理,可瞧见母亲眼间的光亮,再摸摸自己青黑的下巴颏,道不出个拒绝的正经理由,最后也就只好沉默了。
三四年前,他自诩不凡,填志愿去遥远的外省城市读大学,照此前的期许,自己该在校园里寻位知己的,可不知怎地,三四载时光竟蹉跎得如此平白无故,眼下男大当婚,虽是嘴上不提,但心里也是有些焦急的。朱浩博知晓相亲是件多么丑恶的事情,搭伙过日子简直就是对生命的荒废,那些先有婚姻后强行培养爱情的父辈人的过活,他心知肚明,故此,他恼怒极了。
电话炮弹打上月4号来过后,就消停了一段时日,许是他的父母见他心态坚决知难而退,又或者是修整了战术在准备下一轮的进攻。从后来的形势看,该是后者。
昨晚朱老爹又支使浩博娘给儿子打电话,说眼下有位很不错人选,是朱浩博的高中同学,叫杜颖珍,本科毕业后刚刚考进县初中代课。二老希望儿子解决好手头杂事后,尽早回乡去。以朱老爹在县里的身价,说做媒牵红的主儿踩断朱家的半边门槛,是丝毫不过分的,朱浩博虽不见得优秀,但有了这位爹,再被谈及的时候,那褒奖之词也就天花乱坠了。至于高中同学杜颖珍,曾经同班,毕业后交集甚少,但多少有点印象,只是,记忆里她和她家都不怎么出众,这次父亲这么夸赞她,许是有什么猫腻呢。撇开电话中几千里外母亲的言语声,他还隐约听到酒杯碰撞茶几,以及往日神气的老爹肯肯诺诺低声帮别人点烟的声响。
两天后,朱浩博背上相机和一些行李,随火车蜿蜒北上。
再次下车,已经是杜家所在的村子里了,朱老爹刚熄火、落下窗,朱浩博的目光便投到了站在大路口的杜叔杜婶身上,但等瞧见杜颖珍,就已经是在推开车门下去之后。朱老爹寒暄着,陪伺杜老爹和颖珍娘快步进屋:“年轻人坐不住,就留他们自个儿交流吧,我们说我们的!”于是,朱浩博和老同学先在南村的健身广场边上晃荡了会儿,之后就穿过那簇馥郁明艳的鲜红的月季,朝河滩去了。
高中时候杜颖珍的成绩、长相均不甚出众,但由于她是打外县转入县高中上学,且本人极爱打扮,从而也多少引起过班级的小骚动。
“哎,朱浩博,高中毕业后就挺少联系了,你,在省外,怎么样?”杜颖珍停下步子,转身问到。朱浩博:“还好啊,大学你又不是没上过,就那样呗,吊儿郎当的。”“那,四年里,你有谈过女朋友吗?”还没等朱浩博回应,杜颖珍又补充道:“别误会,没别的意思——”
“喜欢过吧,没有正式谈的!”
“其实我也是,小童不在之后,我就不太想过那些事了,一心忙于功课,盼着出来后寻个安稳差事。”
“那不挺好的,我去了南方,不也没领回个妹子么,老大不小的,眼瞅着打光棍儿呢,都快活成个笑话了。”
“还好啊,男生着什么急,像我,一姑娘家家,二十四五了,不也单身?”
“唉,生活啊,总想着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笑话啊。当年滚那么远,现在不还得乖乖回来,继承家业?真他娘的。”
“朱大伯说,他会安排你以后在县初中工作,也就是我们学校。放心,你不会再当包工头的。”
“我爸?”朱浩博诧异地追问。
“嗯,咱以后可就是同事了,你爸还……”杜颖珍像是位老道的领路人,只是她凭什么呢,后来朱浩博才渐渐知晓。
朱老爹和杜老爹以及颖珍娘谈得尽兴后,他与杜颖珍道了别,和阿爹赶在夜幕前回了。
浩博娘在儿子睡前,挤进屋来叮嘱到:“小博,以后可要机灵些,要是得知颖珍想去哪里玩,要吃什么买什么,可得抓住机会啊,无论需要什么,我和你爸都大力支持的。”朱浩博应道:“嗯嗯,好,您就快别操心这些子事了,早些休息吧。”浩博娘的眼光瞥向别处,然后继续:“小博,高中同学这关系也不算远,加之你杜叔一直在咱家工地上,这也算知根知底了,颖珍这姑娘不错,听话孝敬,知道事儿,你可要……”“嗯,这种事,怎么说呢,走一步瞧一步吧。妈,快去睡吧,别在这瞎操心了。”朱浩博边说着,关紧了房门。
时至盛夏,朱浩博在校期间的作息极不规律,加之天气燥热,回乡后竟惹了红眼。整日里眯眼,躲在屋里不愿出也不敢出,唯恐病情加重。高中朝夕了三年,朱浩博却对珍子的家境知之甚少,这下事情堵到门口了,还得从父母口里找出路。他打父亲口中得知,杜叔先前一直是四村八乡到处打零工的,后来就一直留在自家的工地上忙活,他干活卖力,人品也信得住;至于婶子,农闲时也来工地捞几个子儿,田里收种时候就不来了,珍子有个小妹,好像是抱给亲戚家养去了,不好细打听,人自家也绝口不提这事,具体不甚清楚。
自那日在河滩聊过之后,朱浩博和杜颖珍之间,竟重新生出了些许欢喜。杜颖珍断不可和他在南方遇见过的一些女孩子相较,她身上也断然没有那种沁了湖心染过水韵的灵秀清透气息,但珍子与高中时候相比着实变化不小,得体的衣衫,内敛的谈吐,恰当的逢迎娇嗔,朱浩博不得不另眼相看。“都滚回来了,还惦记什么啊”,他边揉眼睛半恼着自语起来。
六月下旬一个傍晚,门环轻响了几声后,杜颖珍忽然推开门进来,没等朱浩博的奶奶反应过来,母亲就赶忙迎了上去。接着,卧室躺着的朱浩博就听到那句:“朱阿姨,浩博在家吗?”“在呢,在呢,只是这几日不方便出门,他才没找你的。”浩博娘话声未落,就已经扯着衣袖,拉杜颖珍朝客厅去:“小博打上次回家,就惹了红眼,这几天一直搁家歇着,才稍微轻了些。”出于礼貌,朱浩博撇下手里揩眼泪的毛巾,挑上拖鞋,随即掀帘跟进客厅。
“阿姨,朱大伯不在家?”
“嗯,你朱大伯去北上村要账了,怎么,找他有事?”
“不,不,我只随口问问。县初中最近有次全校的出游活动,我,我想请浩博和我们一起参加。”
“这,好事儿啊,阿姨觉得可行!”
“一来,浩博可以提前了解了解同学们的情况,二来,他还可以帮我们拍合照,再说,这应该也是朱大伯希望看到的。”
“是是,当然,当然。”
“阿姨,我的意思您懂吧?毕竟……”没等杜颖珍说完,奶奶就捏枚苹果掀帘进了来,眯笑着递给珍子:“娃子,来,吃果子,这姑娘真俊——”珍子朝奶奶抿嘴一笑,接了苹果。朱浩博说到:“现在,往常的话,我肯定乐意出游,在家里都要闷死了,可惹了红眼,我怕出去见了光,再吹个风,又严重起来,再说,要是传染给同学们,可就大事不妙了。”浩博娘无奈地摇着头搭腔:“嗯,确实也是,可不敢冒这个险。”后来,珍子又前前后后说道了一番,诸如活动在十多天之后,时间尚早,可以有意识离同学们远一些,避免肢体接触等等,总之,最后她终于撼动了老朱家的权威,奶奶于是拍板:“好,姑娘,我们家朱浩博会去的,我替他同意了。什么红不红眼的,大小伙子了,总得分个轻重不是——”
再见珍子,是在七月四号清晨八点前后的县初中校门口,早出的日头挥洒光辉,行道树光影绰绰,看起来美极了。
杜颖珍带队,身后跟着二三十学生娃子,靠近杜颖珍举班旗的是个面目清秀的大男孩,后来,朱浩博从珍子的口里得知他叫杨洪兵,是班长,外号“大杨”。人头攒动了小半个钟头后,终于准备就绪,朱浩博随着队伍一起出发。一路在杜颖珍身前身后闲聊的小青年,招来师生不少的异样眼光,无奈风一吹,眼泪就淌下来,朱浩博难受之余,并没心思顾及这些。
约莫走了快一个钟头后,那位班长失了最初的拘谨,把旗丢给别人,蹭到他们身边,攀谈开来。
“珍姐,这位老师谁啊,之前好像没在学校里见过。”
“说什么呢,谁是珍姐,别起哄!朱浩博老师马上就来我们学校代课了,教历史课。”
“噢,原来是朱老师啊——”大杨咧嘴瞥向朱浩博,嘴里“朱”字音嚼得格外悠长。
“你要干嘛,太久没写检讨,还是又想去政教处坐坐?”珍子有些恼,颊子通红着继续:“走了这么久,大家一定都渴了,你去把事先买好的水发下去。”
“收到!”
约莫三五分钟后,他揣着两瓶水跑过来,一瓶塞进朱浩博的怀里。朱浩博惊了一跳,连忙小跑着躲开身。
“朱老师,刚不就开个玩笑嘛,你怎么……至于嘛!”
“不,不,这位同学别误会,我怕包里的东西打湿,这才躲开的,没别的意思。”
“原来这样啊,你包里装的什么物件?这金贵。”
“相机,你见过不?还爱乱问,什么都不懂!”珍子傲慢着继续:“快把水分给大家去,别再独吞啊!”
“早分了,这些事,哪轮得到我亲自动手,他们会干好的。”杨洪兵得意地笑着。
按着学校先前的安排,出游队伍停在北上村村口集体休息,顺带拿零食填填肚子。杜颖珍对朱浩博一向热情,由于惹了红眼,她一路上对他更是嘘渴问饥,关怀有加。休息时,大杨一帮男孩子窝在一处闲扯,距朱浩博他们十几米,班上的女孩子也离他们有些距离,三五成群围着嚷着,谈论着谣传起来或大或小的花花事。
正午的日头焦热极了,女同学们衣衫浸湿后,贴着前胸后背,周遭的热浪慢慢挪动,把男孩焦热的眸子吹得四处转,看上去鬼祟极了。
“大杨,你看那个胖的,跟个水桶似的,衣服湿了那么多嘿!”一个板寸头咧嘴说道。大杨抬手朝他脑袋给了一巴掌,不过看着不重,板寸头晃了两下,坚硬的笑容仍旧堆在脸上。
“怎么,伙计,湿多了你心疼?能耐你别看啊,装什么纯装纯——”一个小四眼赔笑着:“是吧,大杨!”
“嘿嘿,不纯不纯,弟兄嘴笨了,看还是得看的。”板寸头抿嘴朝面前的三五人回应。
北上村村口主道旁边有个公厕,朱浩博去那儿小解时,恰巧打他们旁边路过,才听闻到了这些。原来什么时候都一样,七八年过去了,男人们嘴边的花花事竟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些,他暗自叹着。等迈出公厕洗完手,朱浩博嘴边还念叨着此前的感叹,不自知地,他就朝那群以大杨为首的男孩子走了去。
“你们听说过雷姑娘这号人物吗?”大杨仰脸问到。
先前的小四眼和板寸头都摇头,其他人也示意,表示不知。
“嗯,应该就是个姓雷的女孩子吧?”朱浩博边走着应声。
他们一见朱浩博,便本能地警惕起来,刚刚话声洪亮的大杨也收了嘴,和吃了什么似的。后来,朱浩博拿包里的神秘物件作诱饵,并威胁道:要是大杨不说清雷姑娘是谁,就把他们戏谑评品班里女生的事情抖漏出去。
终于,朱浩博抢了上风,大杨低着眼,张嘴继续。
“她现在可是学校有名的人物呢,而且这名,还,还有点不一般哩!”
“什么名?什么名?”一圈人七嘴八舌,瞪圆了珠子瞧着。
“几周前,我们一中校园出了件大新闻,你们难道不听说?”大杨继续吊胃口。
“哎,就是,就是高年级发生了那事,一个女生不是怀孕了吗,那女的,就是隔壁班的雷姑娘啊。”大杨话音未落,大家就小吵开了:
“他妈的,我们学校竟然还有这种事?原以为只在电影和电视剧里面才有的,没成想,这哥们的瘾子也太大了吧——”
“光有瘾子管啥子用,我他妈也有瘾子,得有胆子才行啊。尽说些没用的胡话。”一黑脸男生嚷着。
“现在出了事,以后可就不好弄喽,要是在这之前,找她搞个小把戏,耍子耍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大杨舔着唇,坏笑起来。较他们年长的朱浩博,听到这里,不禁猛想起记忆里的一幕。
读初二那年,他也曾在旧教学楼四楼的拐角处,目睹并被迫参与过一些小把戏,不过朱浩博还是有原则的,并没干下什么真格的不齿之事,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认为自己只是迫不得已,只是帮大越和宝哥他们站站岗而已。印象中,那个名叫祝颖童的小个女生,那个和他先前是朋友而后面被他主动断了系联的很瘦的皮肤糙黑的女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活在班级甚至全校的“风口浪尖”上,一直到毕业。
她家距离朱浩博家不怎么远,前前后后到朱家玩过几回,在朱浩博的记忆中,她很内向很安静,很喜欢拿本字典之类的厚书随意翻阅,每回他都极好奇她在找什么,但她一直不曾告诉。
有次下学,大越和宝哥一行第一次找上朱浩博,并把他死死堵在集市北边的石桥下边。宝哥说:“小子,我们晓得你爸是谁,所以不打算动你,但你以后得听我们的,离祝颖童远一点,否则,你试试看。”还没等朱浩博回话,本在一旁抽烟的大越侧身挤过来,接起话音:“我兄弟说得对,她不就一头猪么,又黑又瘦,还能对上您的眼光,猪一头(祝颖童),可真稀奇,竟然会有这么洋气的名字,听见没,小子,以后离那头猪远一点,她是我们的——”
用S市的土话来读,“祝颖童”和“猪一头”是有几分相似,可给一个瘦弱女生起这么个外号,似乎真有点那什么。
朱浩博知道他爹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安全,可天长日久的,疏漏难免,为了能有命活到娶媳妇儿和继承祖业,他刻意咬了咬牙继而屈从了宝哥他们。十四岁生日前后,祝颖童照旧跑去朱家找朱浩博玩嬉,他见没外人,一时把宝哥他们的言辞抛至脑后,又和祝颖童说笑打闹开来。阿爹是中午时分回来的,他刚在大门外摁第一声喇叭,朱浩博就轻跑去开门,迎面便撞见了巷子里几个同龄孩子,更倒霉的是,祝颖童随后跟出了朱家院门。再之后,估计是那几个碎嘴孩子将这档子事说给了宝哥,总之,在生日过后的一天傍晚,朱浩博接受了他们的“惩罚”。
旧教学楼的四楼拐角,大越和宝哥把朱浩博带到后,支使几个小弟去初二班里找祝颖童,再后来,他们吩咐几个小弟一齐在阳台边站岗。他很怕,刻意躲得远远,大越二话没说就甩过来一巴掌,扯着衣领把朱浩博重新拽近祝颖童。透过几个小青年纹满图案的臂膊以及自己不景气的眼皮,他隐约看见,大越紧抓着祝颖童纤细的手,宝哥扯起祝颖童朴素的浅色短袖,然后斜啃着烟伸手进去……
“什么小活动啊?你倒是说说,就知道吹牛——”小四眼和其余几个同学,响声起哄道。
“谁吹牛,你再说句试试!”大杨抡起手掌,习惯性地扇了旁边几下,显出骄傲神色:“就是,就是你们他妈最想看的那两个,你好好说条件,雷姑娘她不会拒绝……”
歇了约莫半个钟头,珍子轻踱了过来,于是,大家就又重新启程了。闷热的夏气并没加重朱浩博的红眼,眼泪也没再流,他稍稍舒了口气,刚刚的闲聊也微微抛至了脑后去。
珍子依旧时刻顾及着身边人的情况,时不时转身询问,并努力帮朱浩博把帽檐压低,尽可能地挡住眼睛,朱浩博虽不甚聪明,但对于一个女孩子的这番用意,还是心知一些的。
“朱老师,你什么时候拿相机出来给大伙儿瞧瞧啊?”
“朱老师,珍姐以后是不是就是我们的师娘了啊?你们是不是——”
“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
有了刚刚的铺垫,大杨更是自在起来,时不时跑过来闲扯几句。珍子被这几箩筐的追问搞得脸红,避身躲了去,朱浩博他倒是不在意,若真是阿爹一手安排妥的,倒也不错,珍子也还算得标志吧,虽比不得那些沁了湖心染过水韵的灵秀清透的江南女子,但以后兴许也是个贤妻良母的型儿。
其间,周遭的热浪又挪动了几次,空气里夹杂着大杨一行油腻的说笑声,某一刻,朱浩博无意回头时,正好瞧见大杨举着右手食指指向远方人头攒动处,周遭的小四眼、板寸头们闪着明亮的白牙,似乎满含遗憾,又像是在期待什么,表情显得古怪复杂。猛地,一丝浅浅的不适感涌上朱浩博的喉咙,他突然变得愤怒,继而脑袋里恍惚成一卷白轴,尽管不久前的他和大杨一行称兄道弟,畅聊男人们心底的花花事。
大杨口间的雷姑娘,是和曾经的祝颖童一样黑瘦一样孤立无援,还是另一番活色生香的模样呢,她该是由于做了人工引产身子空虚,才堕落到队伍后头去的吧,那些十四五岁青葱年纪的孩童不懂得什么是怀孕,更不晓得什么是流产的吧。朱浩博心底犯着嘀咕,拧头朝前去,不再想继续细看。
盛夏的午后较之上午更是燠热,酷暑难耐,大杨一行此前生龙活虎的口舌也懒起来,不再卷动了。浩长的队伍缓慢蠕动,像道匕首刻进黄土的,干裂开来的斑驳刀痕。
人群的又一次喧吵,始于下午的四点前后,那会儿,珍子正和朱浩博攀谈各自的一些琐碎,家人,儿时,大学生活,云云。她颊上的粉底被汗珠沁湿了些,糙黄的脸蛋隐隐若现,距离甚近的朱浩博看得分明,珍子由于说笑正盛,浑然不觉。
后来朱浩博才知道,那位在驾驶座上赤着膀子的中年人是珍子班上军子同学的爹,至于军子,则是大杨手下极得力的一位。伴着猛然横亘进出游队伍的两辆小货车,空气里“吼吼——吼吼——”的哼叫声和牲畜气味瞬时弥散开来,同学们赶庙会般兴奋,说的笑的,静的闹的,各式各样,好不闹热。
前一刻的兴奋,转眼就被其后的慌乱所取代。
“军子,赶紧,有个畜生要溜,看来是想早些投胎咧,快,帮爸截住它——”中年人话音洪亮。忽地,一只原本塞在铁栏边上的小猪仔,打拴围栏的锁链边挤出来“嘭”地砸在地上。军子身手稳妥,健步朝车厢旁奔去,并高呼:“大杨哥,快找几个,帮我截住那只崽,别给它逃了——”
小猪仔歇回几分气力后,赶忙撒腿奔开。一时间,回环的山路上,男孩唱着笑着,女孩惊着叫着,小猪仔不时窜进裆下,蹭过裤腿、裙摆和男孩女孩们小腿上细绒般的汗毛,小猪仔边跑边“噢噢”细叫,耍马戏般精彩。高年级几个闹事的主儿,更是鼓掌叫好。
“朱浩博,等会拍合照时候,我们班排在最前边行不?我想……”珍子问声后,见对方没理会,显然有些恼,但看得出她把脾性摁了下去,并努力朝朱浩博目光所及处瞧去。
要说机灵,还是瘦瘦的板寸头有法子,终于,二十来个胆子壮的小伙子弓起结实的大腿,半偻着身子,把小猪仔严严实实地堵在里面,不住地“噢噢”细叫。朱浩博本能地朝相机摸索,试图留下这特殊的一刻,相机打包里扯出来刚挂进脖子,珍子就惊喜地朝他瞧来:“喂——朱大摄影师是发觉了什么美景吗?给我说说——”再之后,抢先朱浩博的快门按动,又是“嘭”地一声,军子脚底擦起半尺来高的土尘,尖利的细叫声“噢噢”不绝,隐隐渗几分凄惨出来。
紧跟着,军子爹顺手抽了车上的钢条拎着挤过来。“叫你能耐,马上投胎了还不老实,等不及了是不?该死的小畜生!”中年人一边咧嘴朝周围青年客气,一边抡起手里家伙。
半斜的日头仍不失气力,军子爹鬓角明朗朗湿漉漉着,怒瞪的眼珠盈满血丝儿几欲爆裂,似是对小猪仔的叛逃恨入骨髓,又像是害着不可救医的晚期红眼。
不得不说,生活在某些时候是极其荒诞的。被迫站岗那次,没被痛苦情境下面目狰狞的祝颖童看到,是朱浩博多年后一直无法平息的生命骨节。被迫站岗之后过了段时间,朱浩博才慢慢知晓,大越宝哥他们的行动地点不只是旧教学楼一个,自行车棚、小河边和集市东南边的林子,都是僻静的好场所,只是朱浩博不知道,他们口里的一头猪半条狗什么的,是只祝颖童一个,还是还有其他人。
初三上学期的一次,大越和几个小弟在周五下学时候围堵住朱浩博,扯他去小林子里,说宝哥有事要问。冬时的冷风飒飒响得好不急紧,他打老远就瞧见了倒栽在林间土石里的祝颖童浅紫色的双肩包,笔盒、书本散作一摊。“他娘的,真个骚货,给老子亲一口都不成,看我怎么弄她——”待走近时,宝哥骂骂咧咧,四五个后来动手的小弟站在他两边。宝哥啐口痰,问道:“朱同学,最近还有没有和我媳妇接触?”“媳——妇——”朱浩博低声诧异到。“看来是贵人多忘事哩,来,越子,提示他一下子”,宝哥招呼道。然后,大越蹲身拎起地上书包走过来,扔炸弹似的,祝颖童的琐碎物件洒了满地。
“噢噢,你是指祝颖童吧,大哥的媳妇,没,没接触,兄弟可不敢。”
“兄弟,你还是不长记性,什么祝颖童——”宝哥又猛一口,星子溅到朱浩博颊子上。
“是是是,猪一头,对,是猪一头——”
忽地,哐啷一声,一墨绿色细铁盒子打书包里翻滚出来栽在地上。朱浩博猛地一怔,那只餐具盒他见过的,好像是祝婶子留给祝颖童的,不过由于自己从没见过祝叔叔祝婶子他们,所以对于其间的细碎也不甚分明。朱浩博曾试图央求宝哥他们,看是否能给个脸,帮祝颖童把餐具盒带回去,那只墨绿色盒子对祝颖童来说有多重要,他毕竟是知晓的。理所应当地,朱浩博败了,并且惹火烧身。“也是,已经作了傀儡的人,哪还有诉求的资本呢。良心?早干什么去了。”这是朱浩博在多年后自语时,喃骂到的。
“放手,朱同学,再这样……可不妙啊——”大越一个罗汉侧身,朱浩博就鸡仔般趔趄出两三米去,想要回餐具盒的半只手掌和那点心肠,更是消释无几。不过,宝哥似乎打到了别的主意,捻灭烟,上来客气道:“哎,怎么对朱兄弟这么不客气,越子,你弟兄看起来有些欠儿啊——”宝哥继续问:
“朱兄弟,要没猜错,这盒子应该挺值钱的吧?”
“不,不是的,它很破烂,宝哥。”
“朱兄弟,你好好说,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要不然……”
“大哥,求,求您把餐盒给我好么?”朱浩博险些跪下去,被宝哥一把拽住。
“朱兄弟,别,您别这样——”他笑着抽起食指在眼角拨弄,接着用力杵进朱浩博的额头。
“那餐盒是祝婶子他们留下的,祝颖童还时常用它吃饭,求你们别……”
“您又不长记性了,他娘的……”宝哥边说,朝朱浩博左眼眶抽了两巴掌。
“是猪一头,猪一头。”朱浩博缩着身子,哆哆嗦嗦应着。宝哥油糙的手掌撞到了他的眼仁,眉眶里外顿时酸涩极了。
趁军子踢翻猪仔,大杨一群齐上前,忙按住军子爹口里的小畜生。“起开——”伴着悠长响亮的喊声,中年人又抡了把,钢条垂下去,忽然就进入了小猪仔的身体里,继而“嗡嗡”颤着。
朱浩博不甚清楚在那晚之后,宝哥他们对祝颖童做了什么,只隐约感知,在此后的活动中,餐具盒应该会是个很重要的角儿。也是为了那只餐具盒,他眼睛红肿着过活了一个多月。多年后的朱浩博时常慨叹:“那帮混蛋的眼睛里该是暗含毒汁的吧,要不然我的眼仁怎么会爆裂般持续几个月地涩痛,真他娘地倒霉。”
开春之后,终于,借着举校上下预防甲肝的浪潮,关于祝颖童的谣言也纷纷起了,至于是谁第一个造的谣,朱浩博是后来才逐渐清楚了的。
“初三的祝颖童可是个怪物哩,听说她的肝脏已经肿得和水瓢一样厉害,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上什么学啊真的是,春夏正是传染病多发时节,她还天天在校食堂进出,吓得我都不敢去吃饭了。你说好好的姐妹,怎么就成了这么个狠心主儿呢!”
“哎,快别大惊小怪的,你还不知道吧,祝颖童有只墨绿色餐盒,她吃饭时候很少用公共餐具,我见过好几回哩。放心吧,么事的。”然而这番论调并不会持续多久,立即就会有新催生出的谣言覆盖上来。
“听说初三一班的那个怪物,那个外号‘猪一头’叫祝颖童的女生不仅在校食堂祸害,还特意去了小吃市场。上周六下午,我见她一家三口在市场吃泡馍,用的就是公共筷子哩——”说得玄乎其玄的同学话音未落,旁边就会有人继续补充:“还听说,她已经吃遍县里的大半个集市,她是想偷偷把我们大家都害死哩。”众人口里版本略有不同,除人物固定不变外,时间、地点花样甚多。祝叔叔祝婶子没被邻家的朱浩博见过一回,倒是在众人的眼睛里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过许多次,可真是怪事了。
得到宝哥器重,是在临近毕业的前半来月,朱浩博忙于中考,也终于有幸疏远了祝颖童,并得知了她和她的恶意报复背后的故事。
大致是宝哥和越子他们借着祝婶子留下的餐具盒,想尽法子占祝颖童便宜,并强迫她不得告诉任何人。再后来,不清楚是宝哥还是越子想和祝颖童做,她誓死不从,他们威胁不成后恼羞成怒,就趁着预防传染病的浪潮,导演了满校园的风言风语,企图威胁她,云云。细节不甚分明。
当然,以上仅是宝哥一行的说辞,至于事情的真相,朱浩博至今无从知晓。
回过神儿时,小猪仔趴在土里,左边眼眶空得清静,血污掺杂盛夏的厚土,裸露在外。朱浩博再没心思举起相机,像是啃了满口血泥似的,颤栗着喉咙作呕,犯着恶心。独眼的小畜生,被军子爹扯住后腿,轻松地塞进了车厢去。
珍子见这一幕,本能地缩起身子,唏嘘着朝身边人靠过去。
随后,一个老叔又开着小三轮拉来大小五头崽子,军子爹和另个中年人忙活许久后,终于装满货物,驱车扬长着朝宰场子方向去了。后来的后来,朱浩博才辗转知晓,那位开着小三轮的老叔正是阿爹暴力催账行列中的一位。
按老校长的意见,朱浩博一行统一在县初中北边的活动广场拍合照,不知是阿爹的面子还是怎的,老校长格外抬举后进,在给第一个班级开拍前,费了极多唾沫星子吹嘘朱浩博。开拍时候光线还不错,等拍完高中部,就已经皓月温悬了。
“浩——浩博——我们已经准备好姿势了,快拍啊你嘞,辛苦辛苦——”珍子四五米外向朱浩博喊着。
一天的游历下来,身子已经疲倦极了,早就不晓得死活的宝哥和大越,又回朱浩博记忆里折磨了一番,还有祝颖童,唉,苦命的人儿啊。黑夜终于出来了,他稍稍舒了口气。看不清珍子和大杨一行的楚楚嘴脸,随意摁快门后,朱浩博就起身回家了。一路上小鬼尾随似的,脚底粘液横生,脊梁冰寒异常。
再见珍子,是一切就绪,两个月后与杜家的订婚宴上。本是喜庆的局子,朱浩博却没头没脑地打问起了珍子妹妹的事情,话音一出,朱老爹盈满血丝的枯黄眼仁险些跳出眼眶,似要爆裂,看起来惊慌极了。
出于礼貌和现今的关系,经杜叔的允许后,婶子感叹几声,打开了话匣:“珍子的小妹,大名杜颖童,娃子要是还活着,现今也该二十一二了,死丫头不知遇了什么事,年轻轻地,十四五岁竟撇下我们这些白发人去了。”浩博娘本能地叹着:“你们这爹妈做得,小丫头片子几个大人拦不住,唉,孩子苦命啊——”接着她又赶紧补充道:“不了不了,瞧我,这说什么呢,今个儿喜庆,不该扯那些晦气的陈芝麻烂谷子哩,是不,亲家公亲家母——”
“要是在身边也还好说,打小抱给了祝家,就你们村上那户,换了院户,改了姓氏,想管,没能耐管,不管吧,后来就彻底管不上了。”杜叔明晃晃的眼角一松一紧着,继而狠狠朝地下啐了口。
“祝,祝颖童?是……”朱浩博自语着,右手的一只木筷挣脱束缚,奔跳到扔满垃圾的砖地上。
“我说浩博啊,以后我家闺女,可就托付给你了……”杜家二老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叹着。
朱浩博还没缓神儿,脑里仍旧一片空白,抬眼时正瞧见杜颖珍深情娇羞的对视眸子和浅色衣衫,猛地毛骨悚然。
多年后,年过半百的朱浩博终于打阿爹阿娘口里得知:自己和珍子当年的婚事,亦只是阿爹为自家工地上一件人命事善后的安排。
文字:雍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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