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极厌恶搬家的。
大大小小的搬家却也经历了十几次了。小到跨区的,大到跨城的,有意无意不知道丢掉了多少珍贵的“宝贝”。哪怕是在今天,搬家可以全权委托给搬家公司,也还是避免不掉狼狈二字吧……
那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搬家,过程什么的已不记得。5岁还太小,无非是爸妈一点一点用自行车几趟来回把那点可怜的家当挪腾好,然后接我过去。
说实话,不记得具体地点了,是比糖厂更窘迫的一处郊区,因为房子更狭小更破旧不堪了。
破屋进门是一条短廊,右手边是卧室,直走是厨房。然后就没有了。好在还是有院子的,我还是有地方可去的。院子比糖厂爷爷家的稍微宽敞些,但是物尽其用为了省些钱,院子变菜田种满了蔬菜,只留出了中间连接院门与房门的过道。我妈大概是真的不太会种菜这种农活,记得几小块种着不一样蔬菜的菜地,歪歪扭扭的,东一块西一块,丑。
蝴蝶蜻蜓倒是不嫌弃,常在院子里飘荡,我也不怕,用小胖手捏着它们的翅膀跑进跑出,给我爸妈炫耀,快看,蝴蝶。然后爸就找本书,把蝴蝶翅膀展开来,夹到书里面,说过几天就会变成标本了哦!不过也就是蝴蝶蜻蜓我敢动手去抓,蚂蚱螳螂这种长得丑的我就不行,从小我就“以貌取虫”。还有一种两头尖尖的翠绿的像竹叶一样的虫子,土话叫“扁担钩”,现在我都不知道它是啥,我觉得它长得最可爱,但是我抓不住它,一靠近就跳走了。都是我爸帮我抓来,然后捏着两条腿递给我,我也用小胖手捏着它两条后腿,看着它在我手里一窜一窜的,但是抓到了又觉得没意思了,看着它干嘛呢……又不知道扔到哪去,就这样紧紧捏着两条后腿,捏到小手发麻。
这时候,大概是我家最穷困的阶段了。因为这个房子的可怕,就连我吃苦耐劳的父母也只忍受得了短短一年。
第一次睡床,铁架的,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上面,我想不到床居然比炕还硬,一翻身床就吱扭吱扭地响。因为没有炕,冬天没法取暖,我爸就不知道在哪搞到了几片可怜的暖气片装在卧室,倒腾出了一套“自供暖系统”,当然还是要烧煤炉的,煤是爸从单位偷弄来的碎煤。但是冬天来的时候,才知道,四面漏风的房子,哪怕住在火炉里面也是不够暖和的。一家人躲在被子里,把所有能铺盖的都压在上头,最上面盖上一层军大衣,我只记得我睡在爸妈中间,压在一层层的被褥下面,手指脚趾都动弹不得了。
开春了,房子就热闹了。每天晚上全家熄了灯睡下,房顶上就有跑来跑去的声音,吓人得很,有时候清晰的听到从左跑到右,又跑回来,有时候是杂乱的分不清在哪的咚咚的脚步声,跑一会,消失一阵子,带着惧意快睡着的时候,声音又回来折腾一遍。妈说,春天了,动物出来找吃的,半夜屋顶上跑来跑去的是狐狸和黄鼠狼。我知道,她也很害怕,可她抱着我说,别怕。
房子实在是太破。破到什么程度?房子除了几根大梁是木头的,剩下的都是泥土糊的。几时风大一点就吹散了也不知道。天花板是用几层报纸糊的,一点木板子都没有的。报纸怎么能当天花板呢?天气暖和,雪化云开,狐狸和黄鼠狼又每天晚上在屋顶跑来跑去,屋顶的糊的泥土自然就松动了,从屋顶掉下来,轻而易举的突破那一层报纸糊的天花板,准确的砸在正在卧室玩耍的我的头上,又陆陆续续大概总共掉下来一澡盆的土,把我埋在里头了。我妈在厨房就听到我呀的哭了一声,就赶紧跑进屋来,看见自己儿子一脸懵的埋在土里大哭。
老鼠更是在家出没的常客,不怕人的,我却怕极了它们。有一天妈身体不舒服,中午在床上睡下了。老鼠或许是太聪明,知道家里大人睡了,就出来活动,在床头边的暖气片底下三两只跑来跑去,我远远地蹲在地上怕的不行,手里拿着苍蝇拍不停地拍打地面,想吓走它们。它们是知道我是小屁孩的,嗅得出我的恐惧,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依旧在这个家徒四壁的破屋里不知道奔忙些什么。
当然生活也在逐渐变好。我妈单位组织了一次教师学习,去大连,妈带回来一个装饰摆件,一个用海螺和贝壳拼粘成的大公鸡,趾高气昂的。我不像在小永叔叔家看到那些玩意儿时候那么兴奋,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大公鸡,土气的要命,那家禽讨厌得很。
再后来我爸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好大好大的银色的录音机,可能竖起来和我一样高,每天放英语磁带,我爸就跟着学鸟语。当然偶尔也放好听的歌,“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这些我从小就会唱了,就是不懂耶利亚是啥,问爸爸,我爸也不知道。
搬了新家后,我也不是全然没有朋友。我很快交到了一个朋友,是隔壁的老杨头儿,四川人,长得高又壮,但却有一点点驼背。他好像每天喝很多酒,常嘟囔着我听不懂的含混不清的四川话,花白的胡子好像从来不刮,长着一个又大又红的酒糟鼻,眼睛也是红通通的,像故事书里写的兔子。每天出门碰到,或者隔着墙看到我在院子里蹲在地上玩,都会笑嘻嘻的大着舌头问我,“小胖子,干啥呢?”尽管我小时候一点都不胖。但是我都很有礼貌的叫他杨爷爷。他也都继续逗我,总要抱我,拿大胡子蹭我,挠我痒痒什么的。我本来是很喜欢杨老头儿的,虽然他浑身酒味儿,还老欺负我,但是他笑眯眯地,不吓人。但是“刘老师”又不让我和老杨头儿玩了。妈说,你别和杨爷爷玩了,杨爷爷是疯子,有一天会抓了你去,你就再也回不来了。吓得我果然就不敢再靠近老杨头儿,再见到就怯生生的叫一声杨爷爷,就跑回家去。因为妈说他是老疯子。
后来才知道,老杨头儿确实有点精神问题,但不会伤人的。爱喝酒,有严重的红眼病,妈怕他传染我,就吓唬我。这之后只要我稍微不乖,她就说,老杨头儿今天晚上就来把你抓走。
除此外,这附近还是住着好多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的,但却再没我的朋友了。
那时候的东北,家家都有菜窖。有的居住区,大家就都把菜窖挖在一块。菜窖就是在地下挖一个深坑,通常三四米深吧。菜窖里面春秋不热,寒冬不冷,储藏蔬菜瓜果用的,但是一年到头闷久了,就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和甲烷硫化氢什么的有毒气体,所以夏天到了家家户户就都要打开菜窖放一放味儿。
那时候孩子们都在菜窖区那玩游戏。我也会去,可是我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玩,他们也只是玩自己的,并不理我,我就远远的看着。
直到有一天,我妈从学校拿回来一根跳绳。可我并不真的会跳绳,不知道怎么玩,但也还是带着跳绳去了菜窖那边。那天好多孩子,在一口最大的菜窖附近玩。那个菜窖也豪华,一看就是当时的大户人家的,窖口就有三四平方米那么大,后来听说,这个菜窖里面都铺着粗钢管做支撑。钢制的大门刷着墨绿的漆,敞开晾着。我也不知道怎么,是太无聊了吗?就拉着跳绳的一头,另一头拖在地上,像拽着一条死掉的蛇,围着菜窖一圈一圈的走。绕呀绕,我就晕啦,然后很突然的,一头栽进了菜窖里。好像听到了上头有女孩子叫了一嗓子,然后我就没了意识。
再之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远远的洞口那里,我爸正顺着梯子爬下来,抱住我,又带我从梯子爬上去,感觉上三四米的路却爬了好久好久。然后看见刺眼的阳光,紧接着看到我妈,一把把我抢到怀里,摸我的头,看我身上有没有磕碰,问我疼不疼,然后抱着我狠狠在我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我还懵着,只觉得屁股疼,就嚎开了,一边哭一边看着我妈,我妈哭得比我还厉害,两个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杏子,我知道,她肯定吓坏了,她肯定有一瞬间,以为我摔死了。奇迹的是,我的头就摔在钢管的边上五公分,从三米高的菜窖掉下来,竟也没有受到什么大伤。
只是我永远记得我妈哭肿了的两只眼睛,我永远记得那一刻她害怕极了,比狐狸和黄鼠狼每天在屋顶上跑来跑去更让她害怕一万倍的恐惧,那就是她的孩子有可能摔死在这儿了。
后来尽管不争气的生命里,几次抑郁想到轻生,都被肿着眼睛痛哭着的妈妈的脸打消了。
打那次事故起,我便失去了独自出门的自由。爸经常出差,妈要上班,一个礼拜会有三四天带我一起去她学校,她上课的时候就只能把我关在语文办公室里,托其他没课的老师看一会我。当然也不能每天都带我去单位的,校长主任肯定是一万个不乐意。妈不方便带我上班的日子,我白天就锁在小院子里。
独自守院虽然孤独,但还是有趣的,可以看故事书连环画,也可以整日的对着院子放空发呆,变成院子里一棵翠绿的小嫩草,也不会嫌烦。有王子公主,蜻蜓蝴蝶,还有隔壁偶尔探头过来笑眯眯的杨爷爷。妈会给我留几颗泡泡糖在家,一天只允许我吃一颗。那种“三无”的泡泡糖,一个长条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三颗还是四颗五颜六色的圆球,除了化工的甜味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味道,甜度低廉、有限而短暂,就像我未来成年的生活。
谁会想到这也是我最后可以肆无忌惮享受无所事事的美好时光了。
可能是“坠井”事件影响过大,除去逼不得已,爸妈对我采取了“盯防战术”,尽管我真的不是个不乖的孩子,完全没有必要,“坠井”只是一场意外而已。妈自然不用说盯防战术发挥的淋漓尽致。爸就不行,毕竟我爸有太多曾“谋害”我的前科。
听闻我才刚出生,我爸照顾产后的我妈手忙脚乱,医院的某个窗台上几个小时,直到该喂奶了才发现找不到出生不到一天的儿子了。还据说有数次抛玩我,失手把我掉在炕上和地上的经历。
小孩子总是莫名其妙身体就会有状况,那个夏天不记得什么原因就发烧了,爸就立刻蹬着二八车,医院。大夫检查过后问题倒是不大,开了药就叫我爸带我回去了,偏不巧,回家的路上毫无预兆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地上都下得冒烟了。不知道是烧得厉害还是雨声太大,我都听不清我爸和我喊话。爸怕我淋了雨病上加病,脱下了身上衬衫把后座的我盖起来。可是面对这么大的暴雨,即使是穿了雨衣骑车都无济于事,都会倒灌得厉害,何况夏天的的确良衬衫呢?大概可以为我增加0.的防御力。于是爸穿着小背心,车后座上带着儿子,玩了命的在大暴雨里蹬那辆破旧二八车,一边猛蹬车一边不知道在跟我喊些什么,我想大概是坐稳咯抱紧他之类的吧。可是我烧得太难受了,一个没抓紧,就从后座上仰面掉了下去,掉落的声音都被暴雨淹没,我爸一点知觉都没有,仍在大喊着往前玩命的蹬车……
幸运的是,那天整条马路上大概只有两个傻子冒雨骑自行车,一个是我爸,暴雨不躲,生要带儿子回家;另外一个傻子在我爸身后也猛蹬车,目睹了前边那个傻子的胖儿子一气呵成的“跳车”全过程。他看到精彩全程的同时也没忘了大喊,“欸!!前面那个!你孩子掉啦!”可惜我爸基于暴雨太大和过于兴奋等种种原因,处于“我什么都听不到,干就完了”的斯巴达状态。于是后面那个好心的“傻子”更加玩了命的猛蹬车,用尽九牛二虎之力追上我爸,在我爸的隔壁对着我爸狂喊,“别骑啦!你孩子都掉啦!”至此,我爸才知道,儿子和的确良衬衣差点一起丢了,连忙掉头小一百米回来捡我。
小城里最大最全最贵的百货商场叫“第四百货商场”,俗称四百货。爸作为理工男,不可避免的迷恋半导体这个“玩物丧志”的项目。就好比现在的80、90后迷恋高达塑料小人一样的热情。我爸隔个两天就会手痒拿着电烙铁、焊锡、松香这些东西鼓捣那些会冒烟的玩意,当然要买这些价格不菲的工具“周边”就要去最大的商场四百货了。一天妈不在家,轮到我爸单独“盯防”我,我爸手痒症又犯了,遂帮我穿戴好,携我去四百货买“90年代初已婚男子快乐周边”。骑车到四百货,下午四五点百货公司快下班打烊的时间,人不多,轻车熟路领着我上了二楼半导体柜台,叮嘱我不要乱走。之后他就怀抱着挑结婚钻戒的热情挑选他的半导体物料。巧就巧在,不知道这个区域是不是销售最好的规划区,半导体柜台对面就是玩具柜台,我爸看半导体,我就在对面柜台看玻璃罩里的高级玩具。小孩子会迅速被不能拥有的各式玩具吸引。我又是个很乖的孩子,也不会大吵大闹说,“爸爸我想要这个!”就只是静静的从玻璃柜这头看到那头,再从那头看回来。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柜台看过几遍,我差不多看够了,回过头在对面的半导体柜台找我爸。
我爸不见了……
我怯生生的去半导体柜台小声喊了几声阿姨,那个阿姨看到还没柜台高的我说,“妈呀,这男的咋还把儿子落这儿了!”然后这个好心的阿姨就让我进她的柜台里等他“迷途知返”。
我爸挑完他的“玩具周边”,付了钱,骑了车就走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带儿子出来的这回事。
骑车到家之后,我妈也回来一会了,饭都快做好了,看我爸悠然的吹着口哨拿着袋子进屋,愣了半天,问,“儿子呢?”我爸当时就慌了,“妈呀,落四百货了……”又骑车飞奔回百货公司接我,百货公司都关门了,还好柜台阿姨带我在大门口等。我爸被阿姨骂了,“你这男的咋心这么大?儿子都能忘咯?这也就是我,这要是有个人贩子就拐走了你说你咋整?为了块松香把儿子整丢了说出去不让人乐死?”我爸千恩万谢了十分钟把我领走了。
很快,夏天过去了,小学开学了,领导也不让她带我去学校了,妈不放心我独自在家,就把我送去幼儿园。每天早上早早的起床,妈把我放在她自行车前梁的儿童座上,先骑车带我去幼儿园,然后她再顺路去上班。路上教我背一首唐诗,教会了,背好了,我也差不多到幼儿园,晚上来接我,再让我背一遍早上的唐诗。
不喜欢幼儿园,那里没有安静的小朋友,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挤在一个房间里吵成一团,有的在哭有的在笑,那时候的幼儿园老师也不专业,教的东西我都学过了,有的课更是要命,拿一只发条青蛙,让所有的小朋友看那个青蛙在地上跳,蠢极了。
没有蝴蝶,没有植物,幼儿园里也没有我的朋友。我只有在上午的游戏时间,自己一个人在角落玩那种组装玩具,好多五颜六色的像雪花一样的带豁口的塑料片,利用榫卯结构拼成小房子,小动物什么的。然后中午午睡,睡醒就等我妈接我回家。可恶的是阿姨经常和我妈控诉我午睡尿床的恶行。我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褥垫,褥垫上绣着一幅惟妙惟肖的嫦娥奔月图,宽袍大袖又如若拂柳的嫦娥仙子,笑意盈盈抱着玉兔向月而行。从那时起就一直陪伴着我的尿床岁月。长大后和我妈提起这个我生命中第一个美丽旖旎的女子,我妈说,“怎么会不记得,绣得那么好看,可惜最后嫦娥脸都被你尿黄了。”
好在,万分无趣的幼儿园我只读了三个月,就提前一年上了小学了,我们也再次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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