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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工歌谣

1

这天,刘宝堂赶着小驴车跑了三趟,就把家里多余的坛坛罐罐又搬到旧院去了。刘宝堂的新院在村子靠南一点的地方。旧院却在村北过了那条大沟的洼地里,旧院的房子其实还很结实,就是下雨院子里容易积水,既然别人都往南边高地搬,刘宝堂也就批了地在南边盖了房。旧房去年就租给包工队住,包工队把房子糟践的了不得。冬天就在屋里地堂上点火烤芋薯吃,烟把西边的那个屋熏的硬像个窑。这会儿姥姥没人管了,刘宝堂的小姨子跑来向姐夫诉苦,说“妈不是我一个人的,在我那儿一住就是五年,怎么也得挪挪,让人喘口气。”刘宝堂说,“这话还有错?妈是大家的,怎么能累你一个人?”就赶着把旧院收拾出来了。再说春天已经来了,旧院菜畦子里的小白菜已经顶出了两片叶子了,姥姥住在那里也好有个照看。姥姥住在旧院里,别的好说,就是晚上让人不放心。刘宝堂就去对大闺女说“你去和姥姥做伴吧。”在乡小学教书的大闺女翻翻白眼说“我不成,白天上课晚上还得判作业。”刘宝堂又去对大儿子刘明生说。明生这几天正和女人生气闹离婚,没好气,说产我在乡里开小车能住旧院?”刘宝堂又去对二儿子明利说。明利说“我刚去钢厂,早上起不来去迟了还不让开除?姥姥又叫不了我。”也不去。刘宝堂没了辙,愁眉苦脸对自己女人说:“总不能让他姥姥一个人在旧院里住,让人笑话.”刘宝堂的女人就想起了雇工史小宝和张美军。张美军和史小宝是从河北固原那边过来打工的,在刘庄已经呆了有三年多。给刘宝堂在矿井下赶车盘煤。晚上,刘宝堂就过去对张美军和史小宝说要他们搬到旧院去住的事。史小宝正用洗过头的水洗脚,那盆水可真够黑,张美军仰八叉躺在炕上在听耳机子。刘宝堂把要说的话说了,史小宝继续“咕吱咕吱”洗他的白脚,没说什么。张美军把耳机子摘下来,看着刘宝堂:“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刘宝堂有些慌,刘宝堂很怕和张美军说话,就又说一遍。“不行。”张美军马上说:“早上得起得更早。”“又不远。”刘宝堂说。“不远东家你咋不去?”张美军一骨碌坐起来:“那又不是外人,那是你岳母娘,再说还是你姑呢。”“就是。”史小宝也说。“那就算了,那就算了。”刘宝堂马上说,刘宝堂很怕“东家”这个词儿:烟,笑嘻嘻地看着刘宝堂:“如果给加工资,还可以考虑。”“不了不了,”刘宝堂忙摆手,从这屋走出去,回到自己的屋,小声对自己女人说:““我也只不过说说。”说着忙给张美军和史小宝递烟。张美军这时又笑了,接过现在的人都学坏了,都往钱眼里钻。”话还没说完,就见女人在灯下朝自己打手势,刘宝堂掉过身子,张美军提着空暖壶在门口站着。

“现在谁不是为了钱?你雇我们不是为了钱?”张美军笑嘻嘻地说:“只不过你是东家,我们是扛活儿的。”“快别这么说,快别这么说,有茶叶没有?”刘宝堂忙转身去拿茶叶筒。张美军灌了水出去,院子里,明生和明利的草铡的也差不多了。“打扑克不打?”张美军站在铡好的草堆边问。“铡完了陪你张哥玩一会儿。”刘宝堂马上从屋里出来对儿子说。“陪他打给多少钱?”明生说。明生对张美军很反感。

2

刘宝堂以前不是个老实人,那几年吃不饱他啥不干?偷玉米、偷山药、偷豆子,只要有空子。去城里用绿豆换玉米面时把人家的秤陀都偷回来。一共偷回六个,拿到铁匠炉老驴球那里换一副钢刃的小镰刀,还偷自行车的车铃,顺手乱拧,拧了大半口袋,去铁匠炉又换一个犁铧片。“你换个犁铧片干球啥?”老驴球说:“你偷老大一堆车铃就为给队里换个犁铧片?你还爱社如家呢!"“以后要是有了地呢?”刘宝堂说:“兴许还给自己犁地呢!"“你还想旧社会呢,想弄两三个小洞日日?”老驴球说。刘宝堂就气了,说:“我就喜欢换这么个玩意敲上玩儿,给孩子们当个耍货!”他就真把犁铧片挂猪圈头上,早上“叮叮叮叮”一敲,让明生他们去上学。后来学校的白老师来家,笑着对刘宝堂说:“学校的钟也让人给偷了,没个响了,你把犁铧片借我敲敲。”刘宝堂就把犁铧片拿给白老师,说:“记住这是我的,以后不用记着还我。”“你的你也没用,”白老师说:“你犁炕头?犁你老婆下边那张小嘴?”刘宝堂就笑,他笑白老师不知道是哪路英雄偷了学校的那口铜钟的,那口铜钟少说也有一二百斤重,过了小半年,刘宝堂家里就多了铜瓢、铜铲、铜勺、铜盆四大件。

刘宝堂现在是个好人,愈有钱人愈变得好,胆子也愈小。家里做饭吃,好的都要先弄给张美军和史小宝吃。“时不时给他们炒个蛋,别让他们说咱们抠。”刘宝堂对女人说。张美军在那间屋吃炒鸡蛋米糕,刘宝堂在这边倒用油盐抹糕片儿吃。张美军过来盛稀饭,看了刘宝堂在吃猪油抹糕心里忽然就很感动,回去想想,忽然又不感动了,对史小宝说:“他妈的,让咱们吃好了有力气,想好好儿剥削咱们。”刘宝堂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心里怕这个张美军,只要他一在家,刘宝堂不忙也要装着忙,忙院子、忙牲口棚、忙奶牛、忙粪堆,忙个不亦乐乎。好像当年在爹跟前耍眼前花。“你怕球啥?你怕球啥?”刘宝堂很生自己的气,你就不会像个东家?在炕上坐着、躺着、睡着、喝着、嚼着、香着?想来想去,刘宝堂就明白自己是那天开始怕的。那天他和张美军去河边洗骡子,张美军顺便也把自己洗洗,脱精光了,“卟嗵”一声跳下河。把白白的肚皮浮起在水上,河东边正有部队练习在地上乱爬,有几个军人热了,就到河边来洗洗脸洗洗手。有个年轻英俊的军人对张美军说“小老乡你看你像个啥,把那么大个黑鸡巴都露出来了,那边还有女人呢。”张美军就嘻嘻嘻嘻笑着上来穿裤权。好几个军人又问张美军是干啥的?“使车的。”张美军从来都不愿说“赶”,只说“使”。“使车,我是使车的。”他说。

“那是个谁?”年轻军人又问在一边洗骡子的刘宝堂。“那是东家。”张美军说。

刘宝堂很害怕“东家”这个词,刘宝堂还是看《白毛女》时记下的这个词儿:“东家”。刘宝堂想让自己不像个东家了,只要张美军和史小宝一回来,他就不停地忙,忙碍像个雇工,张美军和史小宝下井去干活儿,他才会松快一会儿,对女人说“这儿疼,这儿疼,这儿也疼。”张美军和史小宝一进门,他立马哪儿也不疼了。牛奶挤下来卖不出的时候,刘宝堂不舍得给家里人喝,却要给张美军和史小宝喝。

“喝吧,喝了劲大.”张美军对史小宝说。

“劲大你也没个地方去使,浪费裤档。”史小宝说。“东家是让你往那儿使劲?”张美军说。

史小宝就嘻嘻笑。

“你说呢,东家?”张美军还回过头来问刘宝堂:“你让我们有了劲往哪儿使,往裤档里使?”

刘宝堂心里就发毛。“换人吧.”女人对刘宝堂说:“听听他一天到晚都胡吣些个啥?"“换谁?你说他妈的换谁?”刘宝堂就小声对自己女人发凶:“把你妈换上,让她下井赶骡子?”说完,又忍不住笑。现在雇一个肯下井赶车的雇工不是件容易事,不像前几年了。这天张美军从外边回来,脸上挂了花,凝了一脸的黑血,把刘宝堂吓了一跳,忙跳下炕:“瓢儿上有伤没?”

“你他妈供个菩萨吧,”张美军黑着脸照照镜子说:“煤块儿大我就去见老毛了。”刘宝堂很发愁:“我是党员呢,要我供菩萨?"“球,党员还雇工?”张美军就说,把脸上的血洗洗,一盆水就红了。刘宝堂就不敢再说什么,第二天欢欢儿去买了一尊菩萨,白瓷的,上边涂了些釉彩,他要把菩萨往张美军的屋里放。“供你们屋去,别往我们屋供。”张美军说。“让菩萨在你们屋保佑你们俩儿。”刘宝堂说。“保佑我们干啥?保佑东家你多赚钱吧。”张美军说。刘宝堂现在是又恨张美军那张嘴又怕他那张嘴。

3

张美军装了一盒好烟去找村书记刘丙九,刘丙九不是本地人,是忻州那边的,当了八年兵,复员就到了米庄乡当武装干事。在武装部当了四年干事就又下来到刘庄当书记。村支书是个没任何级别的小鸡巴官儿。刘丙九个子很高。人很胖,眼睛很小,鼻头很大很油亮而且红的很鲜艳,让人无端想起酱得很好的猪蹄。一笑就露出黑黑的牙,他很能抽烟。他下来当刘庄的书记主要是给村长刘焕堂跑跑腿。刘焕堂现在一般不过问村里的事,人们想见他一面真不容易。刘焕堂长年住在矿上。有两个保镖。对外人却只说是秘书。刘丙九就管管村里的鸡毛蒜皮事,吃饭也在矿上,小煤窑离刘庄才只有一里地。在沟坡上。沟坡上长着些再也长不高的老头儿杨,一万年长不高的样子,夏天只会出产些毛毛虫。

张美军去找刘丙九,给刘丙九先递烟,然后把刘丙九左看看,右看看,说:“我怎么看您都有些像冯玉祥。”“谁?”刘丙九就问:“乡里管计划生育的?”“哪呢,人家冯玉祥是个大军官呢!”张美军说。刘丙九就高兴。“要是打起仗来,你准能当个大军官。”张美军又说:“看看你这个个儿!”

刘丙九就更高兴了,笑出一口黑牙,说自己在部队打的好枪法。“现在书记不好当吧?”张美军又间,笑眯眯地看着刘丙九。“他妈的,连党费都收不齐,一月五分钱都收不齐。”刘丙九说。“我爸爸那二十年书记不知咋当的。”张美军说。“你爸?”刘丙九居然还没听过张美军的事。张美军就告诉刘丙九他爸当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刘丙九忽然就问张美军老家的村子有多大?有多少户人家?“两千多户。”张美军说。“好家伙,你爸管那么多人!”刘丙九忽然有些肃然起敬。但一等到张美军说到迁户口的事他就不肃然起敬了:“球,那怎么行,人人都想来咬刘庄这块月巴肉。”前不久,刘丙九的一个乡下亲戚,也想买车买骡子把户口弄到刘庄来,刘丙九就去找刘焕堂,刘焕堂皱皱眉头,说:“球,那怎么行,都想来咬刘庄这块肥肉?”

“根本不行。”刘丙九对张美军说。看看张美军那张脸:“不是我不行,是刘村长那边不行,我倒没啥。”说完又有点后悔,看看面前这个后生,料定他也和刘焕堂说不上话,就又说:“刘村长现在就是个皇帝呢,我都见不到他。”确实连刘丙九最近也见不到刘焕堂,刘焕堂这几天正为粮食发愁,煤窑里的工人现在已经是两千的数了,这还不说那些家属,这些嘴天天都要吃东西,村里的烂农民们自从开了煤窑挣了大钱后,谁也都不再好好儿种地,地这几年都荒了。家家户户只种些够自己吃的口粮。最近粮食又不停地涨价,一斤白面都涨到了一块八毛。矿上就闹粮荒。派车到处去弄粮食。“我倒没啥,我也是外来户,只是刘村长不同意。”刘丙九又对张美军这么说,他无端地很信任眼前这个后生。“就为咱们是外乡人?”张美军说。

“好好干吧。”刘丙九说。“外乡人就该受剥削?”张美军说。

“好好干吧。”刘丙九说。“就给他们有做东家的机会?”张美军说。

“别这么说。”刘丙九说。“这叫剥削。”张美军说。“唔。”刘丙九直看张美军。“我们出力他们挣钱,还不是个剥削里”张美军忽然很生气。“谁让你妈不把你屙在这儿。”刘丙九说。

“您说我倒底能不能迁户,您说?”张美军又说。“好好干吧。”刘丙九说,想起自己的事。

张美军把手在裤子上抹抹,手心里都是汗。“你就好好儿赶车挣钱吧,比别处挣得多呢。”刘丙九拍拍张美军的肩头。“我就想给自己赶车,不伺候那些烂农民!”张美军说。“你还不是个烂农民。”刘丙九笑了。

“我?”张美军说:“我是拦农民我也看不起这些暴发户烂农民!”刘丙九笑得更厉害了:“你这是红眼病。”

“我爸当了二十年支书呢,我眼红他们!”张美军脸红红地说。“刘焕堂长什么样儿?”停停,张美军又问刘丙九,张美军还没见过刘焕堂,村里人现在都很难见到刘焕堂。“听说又换保镖了,现在的世界是烂农民成精。”张美军说。

4

姥姥在南边的院子里呆得挺好,一个人做了一个人吃,就是有些寂寞,卖小鸡的来,姥姥捉了五只小鸡扣在笼里养着,院里菜畦里的菜这几天黄了,老天爷好长时间不给人们下雨了,天上的云不知着了什么慌,溜溜地来,溜溜地走,一会儿都不肯停。井里的水也不知到哪儿去了,现在村里要喝水,都是派车去四十里外的吴官屯煤矿去拉。人们哪还有水给地里的菜秧子喝。“我他妈白鸡巴种了。”刘宝堂过那边院子看看,对岳母娘说。他天天要给岳母娘送一担水。“把水浇地里吧,我这么老了,喝不了那么多。”岳母娘对刘宝堂说。

“姑您就瞎说,人老也得喝水。”刘宝堂说。刘宝堂和他女人是姑舅结亲,刘宝堂的女人是刘宝堂的表妹。刘宝堂的岳母就是刘宝堂的姑,他从小“姑姑姑姑”地叫大了根本就改不过口来。为了省水,姥姥十多天才洗一次脸,刘宝堂前脚一走,姥姥后脚就把水一点一点浇给菜秧子。刘宝堂知道了这事就去对姥姥说:“姑您就不会先洗脸,洗完脸再浇菜,兴许还顶肥呢。”姥姥就听他的话,用手指在碱碗里蘸蘸,然后在脸上左搽搽右搽搽,用水再洗洗,一盆水就黑了,然后再给菜秧子一苗一苗浇。村里送水照例是早上,这天刘宝堂去担水,就猛然看见了张美军,也挑着桶在人堆里站着,再看看那两只桶,竟是自家的。送水的车还没来。等水的人们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白面的事。“你给谁担呢?”刘宝堂过去悄声问张美军,心里觉得奇怪。“以后我给姥姥送水吧,不用你了.”张美军说。“哪能用你呢。”刘宝堂又说,觉得有点怕,不知张美军又要干啥?“帮助孤寡老人是应该的呢。”张美军大声说。刘宝堂就不敢当着人再说什么了,担了水,回去忙对女人说:“张美军要想做啥呢?”刘宝堂女人眨巴眨巴眼睛,不知出了啥事,放下压粉床子忙去了姥姥那边。一手的白粉子也顾不得洗。姥姥正在洗脸,没有什么事,水缸让张美军担的满满的。那几只小鸡子在土墙根下找虫子吃。一群小鸡巴子盲目得很,“叽叽叽叽”往东跑,就都往东跑,“叽叽叽叽”往西跑,就都往西跑,像部队操练。

这天晚上吃饭,张美军用很严肃的口气对刘宝堂说:“一天就给姥姥挑那么猴尿样小半缸,姥姥连脸都不敢洗呢。”“挑两缸她也不洗!”明生马上说。

“你少说!”刘宝堂对明生说。“我明天要住到姥姥那边去。”张美军把饭碗递给刘宝堂的女人。刘宝堂惊讶的一下子大张了嘴,忙惚噜两口饭,说:“那谁敢让你去呢?一天到晚怪累的,可不敢。”“看你,看你,我愿意么。”张美军说,夹一筷子老咸菜,喝一口粥。刘宝堂这天晚上又很毛,铡草的时候差点儿铡了手,明生在旁边说“你看你,你看你,他张美军还能把我姥姥一口给吃了,把那个烂院子吃了。”“小点儿声。”刘宝堂看看屋里。“要不你去。”想想,又对明利说:“要不你去?”

张美军这晚上就把行李扛了过去。

姥姥的屋里炕真大。“姥姥你睡炕头我睡炕尾。”张美军对姥姥说,把行李放好,一脚踩着炕沿就上了炕:“以后我就陪您了。”

这天夜里,张美军看了一小会儿那本讲强奸犯的书,然后拉灭灯,地上的小鸡子不停地“叽叽叽叽”叫,张美军一躺倒就睡着了,倒是姥姥睡不着,炕上一下子多了这么大个男人,好有些害羞,姥姥虽然老了,但也没老的变成个男人,晚上尿尿也不敢,憋得慌,忍不住了,贼似的溜出屋子在院子里小声尿,尿完,又贼似的溜回屋,还没上炕,就听张美军在炕上慢慢说:“姥姥您就在屋里解手吧,您就把我当您的外孙,您比我姥姥岁数还小呢。”

姥姥给吓一跳。张美军解手就不怎么避姥姥,穿着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三角裤权,一下地就“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往尿盆子里射。

史小宝一个人就寂寞了,这天对张美军说:“要不,你个挨球的,我也跟你去那边住吧。’,“不行,”张美军看看史小宝,说:“你要是过去就显不出我了。”刘庄的人就都知道了张美军的事,他天天给姥姥挑水,又帮着姥姥浇那几畦子莱,小白菜已经长了七八片叶了,姥姥每天做饭就去白菜上新两片叶子。张美军这天忽然又管姥姥叫“婶子”。“婶子,这菜是你种的?”张美军蹲在菜畦边上说。“女婿的。”姥姥说,心里毛毛的。

“唉,”张美军叹口气,说:“您也成了长工了。”这几天晚上姥姥咳嗽得厉害,闹的张美军睡不好,左翻一下身,右翻一下身,就把灯弄亮了,看见姥姥披着红布做的主腰子在炕头上坐着,还露着半个瘪瘪的羊肚儿似的老奶。“您怎么咳嗽得这么厉害?”张美军说。

“吵你了吧?”姥姥说,就使手堵着嘴。

“我给您拔个火罐吧。”张美军说。

“不成,不成。”姥姥忙说。张美军已经跳下地,赤裸着身子,只穿着小的不能再小前边鼓起一大堆的小裤权。左一跳右一跳去窗台上取那个罐头瓶子,又找火儿找纸,然后又一跳一跳上坑给姥姥拔罐子,盘腿坐在姥姥身后,光腿触着姥姥的后背。“姥姥您太瘦了。”拔了一气,张美军对姥姥说。又折腾了一气,张美军又叹口气说:“看看,和旧社会差不多了,人都瘦成个啥了。”

第二天,张美军去村里李大头开的小药铺买了十片甘草片儿,姥姥总不吃药,吃了还真顶事,立马就不咳嗽了。“西药片可真灵。”姥姥对张美军说。

“张美军买的药还真灵。”姥姥又对自己闺女说。“张美军还给姥姥买药!”刘宝堂的女人感激的不得了,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光说这事。“说这干啥。”张美军说,用筷子点点明生和明利,他不好意思用筷子点明梅。他对明生和明利用长辈的口气说:“人都有个老,你们看看你们的姥姥都瘦成个啥了,瘦的一晚上都拔不上个火罐。”刘宝堂直眨巴眼。白天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刘宝堂挤完了奶子,把奶子吊到院里的那口井里去,井里虽然没水了,但还是凉幽幽的。然后刘宝堂就去对自己女人说:“张美军这家伙,一年回不了两次家。二茬光棍赛钢筋。”出去转一个圈,看看早上断的那股羊皮拧的牛绳,又过来对自己女人说:“男人都是好吃屎的,没屎吃闻见屁也香!”刘宝堂女人还没听懂。刘宝堂出去转一圈,看看奶牛的蹄子,又过来说:“晚上睡一条炕,别出点事,七十岁闹不好也会生孩子的,别说六十岁。”

“看你说的,看你说的。”刘宝堂女人就不高兴:“我妈都老成冬天的茄秧了,你甭遭践人家张美军,人家多年轻。”

“你懂个屁,鸡巴才看不见人老人不老,鸡巴只认的那个洞!”刘宝堂说。

刘宝堂的女人就慌慌地去了南边,说是去送一碗苦荞凉粉,姥姥就爱吃一口这。

“张美军晚上咋睡?”刘宝堂女人问她妈。

“啥?”姥姥正用攒下的花花绿绿的烟盒粘一个纸筐罗。“他晚上睡觉就不乱滚?”刘宝堂女人问。

“是不是他的被子太厚?晚上总把被子蹬开。”姥姥说。刘宝堂女人朝院子里看,真是快到秋天了,院子里土墙下的婆婆丁开的一片黄又一片黄。“蹬被子?”刘宝堂的女人又不放心了,想想,问她妈:“他穿裤权不?”

“尽瞎问。”姥姥说。刘宝堂女人放心了。不觉就已经是秋天了,姥姥给张美军做了一副鞋垫儿,红布子上绣绿牡丹,绿鸟、绿石榴。张美军的脚很大,姥姥是比着他的鞋做的。刘庄的人现在对张美军是刮目相看,都很尊敬他,村里的白老师说:“河北人自古就忠厚,燕赵多侠士。”张美军听了这话很高兴。“白老师真有文化,还懂得‘燕赵’。”张美军对明生和明利说。“您给我当干妈算了。”这天张美军对姥姥说。姥姥乐得合不住嘴,连说“那哪儿成那哪儿成。"秋天来了,刘庄四周的杨树林子一派金黄,天是蓝的。飘着一朵又一朵棉花团似的白云。中午的时候还能看到一只又一只红裙子蚂炸在高蓝的天上“沙沙沙沙”一起一伏地飞。

5

张美军这天又去找刘丙九,为了去见刘丙九,他专门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军上衣。刘丙九一进院的东墙上贴的那张狗皮上落了些蝇子,天冷得它们已经飞不动了。“想必刘书记你也听说了吧?”张美军坐下以后就给刘丙九递烟。刘丙九笑眯眯看张美军:“我鸡巴听说什么?"张美军咽口唾沫,又咽口唾沫:“我和刘宝堂家的姥姥处的挺好。”“看看,看看,”刘丙九就笑了:“我说没那么简单吧,我啥不明白。”张美军脸就红了:“书记还能不明白,什么也逃不过书记的眼睛。但我咋说也不是干坏事吧。”张美军又给刘丙九递烟。“那倒是,”刘丙九说.想想又说:“但你这么做只能给自己弄个好名声,正事却办不了。”“要是姥姥自己申请呢?”张美军说。

“申请啥?”刘丙九说。“申请我做她的干儿。”张美军说。“申请要你做他的儿子?”刘丙九嘻嘻嘻嘻地笑了:“不行,不行,要是姥姥是刘焕堂的亲妈还差不多。”“我们河北就行。”张美军说。“这是山西。”刘丙九说。“这事你给我去说说。”张美军说:“如果我这边成了,你的事不就更好办?咱们都是外乡人,一个外乡人打进来,第二个外乡人就有可能也打进来。”“我怎么是外乡人,我是这儿的书记。”刘丙九突然不笑了。张美军张张嘴,挺尴尬。“以后说话注意点儿。”刘丙九说。“我不过是想给书记打个头阵罢了。”张美军笑笑,说。

“我真的给你想不出好办法。”刘丙九说。用桌上的一个牛皮纸信皮儿擦擦鼻子看上边的油,忽然他又有办法了:“你要真想办不如打打刘焕堂儿子的念头。”“谁?”张美军问。“刘明华呀,还有谁?”刘丙九笑着说。

刘焕堂的独生儿子明华在小煤窑井口开了个小饭店,明华手有点毛病,小时候让猪食锅烫坏了,右手写不了字,左手写字还挺快。

“刘明华?”张美军念一遍这个名字,心里忽然一亮:“和明生明利啥关系?“亲生的堂兄弟。”刘丙九说。

“明生、明利、明华,”张美军一拍手乐了。

“那姥姥就也是刘焕堂的亲姑?”张美军又问。“那还会有错。”刘丙九说:“只可惜刘焕堂不认他这个姑。”“那为啥?”张美军问。“谁知道。”刘丙九说。张美军忽然高兴起来。“那小子有点毛病,就喜欢和大男人交朋友,兴许能帮你一下子。”刘丙九笑嘻嘻看着张美军说。

这天晚上,刘宝堂女人给他们做酸沤杨树叶子捞面吃,一屋子“惚噜惚噜”声。张美军忽然就对明生说:“真想不到你还是刘焕堂的侄子呢?"“啥意思?”明生马上说,使筷子搅搅面:“我可是靠我自己呢,倒是他以前老沾我的光。”明生这话说的不假,为了煤窑的事,刘焕堂当年没少坐明生的车出去办事。明生十六岁就在乡里开车了。“怎么总不见这个明华来家串门?”张美军说。“你又啥意思?”明生翻翻眼看张美军。

“我能干啥,少东家你说我能干啥,我又没个洞,能让他来操我!”张美军忽然有些不高兴,把嘴凑近明生的耳朵说。明梅这时回屋去判学生的作业去了。“你没前头还有后头呢。”明生说。

刘宝堂这时要去铡草了,手里拎了一根蘸了油的鸡毛,对明生说:“你那也叫个嘴?来铡草!"张美军立马放下碗:“让少东家歇歇,我来。”“哪能用你,你累一天了。”刘宝堂忙说,又慌了。“没事,没事。”张美军说。张美军跟上刘宝堂出去铡草。张美军蹲在那里给刘宝堂才送了几下草,就夸刘宝堂的手劲好,忽然叫了刘宝堂一声“叔”,马上又改口,笑嘻嘻说“还是叫哥哥好,我爹比你岳母还大呢。”又说“我以后不叫你东家了,以前那是开玩笑呢,其实东家也不见得不好,你雇人,给国家解决劳务市场存在的问题呢。是国家功臣呢。”张美军眼睛亮亮的,忽然又说:“想不到呢,你们刘家尽出大人物。”“尽出鸡巴农民。”刘宝堂喘嘘嘘说。

“表兄弟吧?”张美军问。“一刘的堂兄弟。”刘宝堂身子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噢,看看我。”张美军拍拍脑门儿。又问刘焕堂的人性、喜好什么的。又问明华的事,说:“你们刘家的风水一定好,在哪块儿?”

“啥?”刘宝堂停下手。“坟地呗。”张美军说。刘宝堂就像交供一样,问什么说什么。

“你不查一查我们家的成份?”明生端了一个缸子过来,蹲在旁边一口一口喝水,笑嘻嘻地看张美军。“成份?”张美军忽然又不高兴了,拍拍头上的草沫子,掏掏衣领里的草屑:“过去是贫农,现在照样可以定成地主!”只要明生一说话,张美军就来气:“成份现在很难说,也许共产党过几年还再定一回呢。”“进家去!”刘宝堂忽然火儿了,大声对明生说。

张美军又笑了,说:“不过勤劳致富永远也不会出什么事。”

“那是,那是,”刘宝堂说.

从这晚开始,张美军不再去姥姥那边去睡。“这家伙咋就又不去了?”刘宝堂躺在炕上对自己女人说。过了两天,姥姥用手绢包三个煮鸡蛋过来问刘宝堂:“美军病了?”

“他神经,别理他。”刘宝堂说。这天,刘宝堂过旧院去把张美军的行李给扛到这边来。又把刚收的山药蛋倒在窑里,关照岳母娘小心别掉进去。张美军又回来睡,水也不给姥姥担了,晚上睡觉时对史小宝说“白当了他妈大半年雷锋,真不舒坦,干事不摸情况就是不行,和咱们河北不一样,认干儿也不给迁户,他妈的。”

6

天凉了,杨树叶子都落光了,向阳地畔的草还一根一根绿着,但马上要不绿了。庄稼都收了,地里也光净了,人家的房顶上都晾满了玉米棒子,蚂蚱在房顶玉米上晒太阳。中午的时候还会“沙沙沙沙”起来飞一阵子。

这天,张美军赶骡车去煤窑时把猪圈里的两只潜水桶带上了。“他要干啥?”刘宝堂在马棚里看见了,忙去问自己女人。

“你不看我干啥呢?”刘宝堂女人正在用红瓦盆子粉做糕的黄米。张美军做什么是刘宝堂从来不多问,也不敢多问。刘宝堂现在已经很满意张美军不再叫他“东家”。“你连少东家也不叫了才好。”那天刘宝堂对张美军说,用商量的口气。张美军想想,说“不行,明生爱让我这么叫他呢。”张美军很恨明生总是当着人说“这是我们家雇的。”“小狗日的!”刘宝堂就说。

“他不怕叫你怕什么?”张美军说。

刘宝堂不敢再说什么,怕又把张美军惹怒了,只管“哗哗哗哗”刷那两个铁皮奶桶子。

张美军带了两个泔水桶去了煤窑,中午休息的时候,别人吃饭,他却去了井口明华开的那个小饭店,一手拎着一只泔水桶,小饭店离井口没有几步地,他站在坡上朝饭店这边望望,便朝饭店走过来。饭店小伙计张学锋看见张美军拎了两只桶过来,就忙对饭店里边说:“他妈的,都是猪,看那两只大桶,快煮,快煮。”“你们老板呢?”张美军一晃一晃过来了,问张学锋。刘明华就从伙房里出来,手里拎着两个虎皮蛋罐头。明华长得很瘦很黑,他眯着眼看着走过来的张美军。“干啥?”明华问张美军。他还不认识这个外乡人。“咱们家的猪,”张美军一张嘴就这么说:“一天比一天能吃,婶子要我弄点泔水回去。”“猪,谁家的猪?”明华说。“刘宝堂家的呗。”张美军脸有点红。

明华就知道眼前这是个谁了,便忽然笑了,张美军的事他早听人说了。明华忙让张美军到屋里坐。“你把泔水桶留下,出井时让伙计给你送过去就是了。”明华说。“咱家的饭店开的有口皆碑。”张美军对刘明华说,也不坐,东看看西看看。明华小饭店里贴了不少挂历上扯下来的大美人像,井下工人就喜欢看这些大美人。张美军看看满墙的女人像,站了站,准备走了。“没见你来咱饭店吃过饭。”明华说。

“咱婶给带呢,比这的饭也不差。”张美军又管刘宝堂女人叫开婶子,不再叫嫂子了,他要和刘明华一辈子,“咱婶,咱叔,”他这么说。

“你这人我早听人说了,人人都夸你呢。”

明华把手里的罐头递给张学锋。

“是么?”张美军说:“明生和明利都忙,我帮一把也是应该的,你说明生这小子怎么搞的,孩子都三岁了还不知道自己女人叫个啥。到法院闹笑话。”张美军忽然想说这事。

“离了?”明华问。“那还能不离?”张美军说。

“我叔我婶也不知道?”明华说。

“咱叔咱婶忙得像个蛇母子。”张美军说。

明华忽然笑了,为了张美军这个绝妙的比喻,说“我才忙得像个蛇母子呢。忙得一天到晚不知在那道缝儿里尿.”不知怎么,明华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高高大大皮肤白白眉毛黑黑的张美军。

说了一会儿话,张美军已经像是和明华很熟了,张美军无论到了哪儿总是能很快和人们混熟。

“刘叔,咱猪吃泔水香不香?”这天晚上,张美军一下子又把叫法改过来,不叫刘哥了,刘宝堂愣一愣,有些不适应,说:

“你还是叫刘哥吧,我咋能当叔呢?你爸和我岳母娘差不多大呢。”“叫叔好,我才鸡巴毛这么小点儿岁数。”张美军笑嘻嘻地说。

刘宝堂心里很毛,给张美军弄得昏头转向。“他怎么就想起去弄泔水?”刘宝堂对自己女人说。

“他又不是弄一桶人头来,你怕啥!”刘宝堂女人说:“泔水桶里尽是白面条子。”

刘宝堂出去看看泔水桶,骂一声:“他妈的,全世界都应该过一回六零年!”

从这天开始,张美军天天去拉泔水,早上空桶去,晚上满桶归。“嘴一份,手一份。”刘宝堂也这么说。

猪吃了饭店的泔水,长得很快。

树叶子黄透了,东边的山是紫的。

忽然这一天,张美军笑嘻嘻地去对刘宝堂说:

“晚上明华说要过来吃饭呢。”

刘宝堂和女人就很慌,忙煮鸡蛋,泡海带,压粉条子,割肉,肉也只有二指宽。左炒一个粉条子,右炒一个鸡蛋,离不了的还有肉烩豆腐,直忙一头汗。明华晚上果真来了,穿得齐齐整整。明生、明利、明梅和张美军史小宝就去张美军住的那屋去吃饭。刘宝堂和女人就在这屋灶头忙,吃口剩的。“叫咱叔咱婶过来吃。”上了炕,张美军对明华说。“叫叔和婶过来吃。”明华对明利说。

“叫他们也不来。”明生说,朝那屋喊一尸。“不了,不了,你们兄弟几个热闹吧。”刘宝堂在旁边屋说。“你来这儿,弟妹一个人在家?”张美军给明华挟一筷子鸡蛋,和明华碰一下盅子,说。

“还弟妹呢。”明生就笑。

明华也笑,对张美军说:“你弟妹还在她爹腿肚子里转经呢。”“听见没,还在腿肚里转经呢,想见一面得以后,别这么急。”明华说。“还没找?”张美军说,忽然嘻嘻嘻嘻笑了,看看明生,又看看明华.说:“你找对象可别学咱们的明生,先要问好女的叫什么。总不能一辈子总叫‘哎’,哎,拿件衣服.哎,递个摸。”张美军说着说着就笑。明华看看明生,也忍不住笑。明生一下子恼了,对明华说:“你看看咱们家雇的这人嘴多会说。”“少东家,别这么说,”张美军马上说:“我可赶不上你,不知道女人叫啥孩子都生出来了。”这时候明梅已经过那屋里去了,他们说话就随便,张美军笑笑,看看明生,想想,又回头对明华说:“我是跟他开玩笑呢,说真的,我咋叫会说,我爹的那个秘书才叫会说。”

“你爹还有秘书?”明生马上说:“甜的咸的还是油炸的?”张美军脸上微微有些红,说:“当二十多年书记还能没个秘书。”“当二十年书记可不易。”明华看看张美军说。

过了一会,张美军又跳下地出去了一趟.外边下着点儿凉凉的小雨,他很快又提回两瓶“牛栏山二锅头”来,“咱们喝个够。”他对明华扬扬瓶子说。明华也喝多了,这会儿又不说不喝的话了。“喝,鸡巴才不喝,咱们好好儿喝。”明华说。这天晚上明生、明利、史小宝、明华都喝多了,张美军出去二次买酒时用手指搅着嗓子吐了一气,把刘宝堂的好饭菜都给吐猪圈里。这晚上明华没走。“我到你那屋睡,咱们挤一张被子。”明华小声对张美军说。张美军半夜里醒来,口渴得厉害,想喝口水,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明华的两条胳膊搂着,张美军觉得这么很不舒服,但没动。明华就把他搂的更紧,张美军一动明华就醒了,明华眯着眼看张美军,又往紧楼搂他。“你喝点儿水吧?”明华小声对张美军说。就松开手,下地去倒水.张美军喝了水,又躺下,明华就又把他搂住,接下去竟动起手来,张美军“呀”了一声。“小点声。”明华小声说。

月亮又出来了,雨可能停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被子上方方一个白,又方方一个白。“咋这人?”张美军在暗里看着躺在一边的明华说。明华把张美军搂的紧紧的。

“咋这人?”张美军心里又说。

第二天夜里,想不到明华又来了,脸红红地说“丢了一串钥匙。”刘宝堂就忙去找,自然不会找到。又过到张美军这屋来找,脸红红地还是找不到,张美军忽然像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笑,就留明华打扑克,把明利叫上,一打就又打到了半夜,明华忽然看看手表说:

“啊呀不早,该走了。”“这会儿了你还走,让狼吃了你。”张美军笑笑,看着明华说。

明华就果真不走了。张美军去给明华打了洗脚水,明华又和张美军挤在一个被子里睡。张美军心里很难受很别扭又很高兴,但脸上不露出来。过几天明华又来,又在一起打牌,晚上又不走。刘宝堂和女人都挺高兴,为了这个侄子的常来常往。明华却管不住自己,像是一天不见张美军都不行,晚上只想过来住在刘宝堂的家里,和张美军一起睡。“咱们这么好,你以后可不能忘了我。”明华小声对张美军说。“那还用说。”张美军暗里笑笑说:“你是阮小二我就是阮小七,你坐了监狱我也敢去看你,你信不信?”张美军很喜欢看《水浒》。张美军这么一说,明华就觉得自己和张美军都像是梁山上的人物,他甚至想象自己坐了大牢,被押向法场,张美军去截法场。或者是张美军出了什么事,自己去救他。明华这天进了一趟城,买了两件衬衣。“你一件我一件。”明华对张美军说。

“你真该找个女人了。”张美军对明华说。

明华瘦了,白天总是没精神。他以前是和村上的一个叫黄金平的同学好,黄金平现在当兵去,有了张美军,明华很快把黄金平给忘了。村里人都知道明华有这么点毛病,不怎么喜欢女孩儿。“我还没见过咱叔呢。”这天张美军忽然对明华说。“谁?”明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会有谁?”张美军说。“他快忙死了。”明华说。因为明华的关系,张美军现在好像是很尊敬刘宝堂和他的女人。“叔,婶,”张美军叫得嘴很甜。有时会主动帮刘宝堂铡铡草。这大多是明华来的时候。天不觉已经很冷了,下了一场雪又一场雪,远远的山是白的,山上前几年种下的松树是黑的。

刘宝堂的猪因为吃了泔水长得疯快。

“狗日的,总吃白面你他妈还像个猪。”刘宝堂老站在猪圈旁骂猪。

张美军背着人数数自己的钱,已经够买两挂车了。这天明华又来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张美军忽然对明华说:“你对你爸说说,把我户口办过来行不行?"“咋说?”停了好一会儿,明华说。

“你说话你爸还不听?”张美军说。

“我给你说说。”明华说。“我要能来,咱们一辈子就在一块儿了。”张美军说。“我们家兄弟三个就数我不行了。”停了一会儿明华又说。这一夜,外边又下了雪,早晨太阳出来,刘宝堂上房去扫雪,麻雀从屋檐下飞出来,往草垛上落,又从草垛上飞起来,往树上落,一只只都是黑的。后来都落到猪圈里去,和猪在一起吃猪食。“你真给我去说说。”早上起来,张美军又对明华说。

离过年还差一天,张美军和史小宝大包小包背着回河北老家去过年。二十七,刘宝堂宰了羊,晚上吃粉条子烩羊血。

二十八,刘宝堂让明生把姥姥从旧院子背过来,夜里蒸花摸摸,从天黑一直蒸到天快亮。又剁菜团子,红萝卜菜团子,白菜菜团子,又弄豆馅子,红红的一大盆放到凉房子里去,又压粉,一团一团放院里去冻。

二十九,刘宝堂和明生明利都去城里洗了一个澡,澡塘里挤得人挨人,水脏的像羊肚汤。刘宝堂他们进城洗澡的时候,刘宝堂女人和姥姥都在家里洗。刘宝堂女人给她妈擦背的时候,姥姥突然说起张美军给自己拔火罐的事。三十这天晚上,刘宝堂在院子里用炭块垒了个很高很大的旺火,没忘了把张美军那屋的灯也开着,也没忘了给菩萨上香供果子:三个苹果、三个桔子、三个柿子。这天是大除夕。又下雪了,雪落在点燃的旺火上“吱吱”响。刘宝堂喝了许多酒,有些醉了,他出去看看旺火,又回来,对姥姥说:“我就喜欢个人多。”“咱家人还算少?”穿了一身崭新的黑衣服的姥姥像个棺材瓤子,说。“那俩儿长工不在,他们要在就更红火。”刘宝堂说。张美军这会儿不在,他竟敢说“那俩儿长工”。素饺子煮熟了,刘宝堂照习惯把素饺子先端给累了一年的那两头牛。素饺子里边包的是炸豆腐白菜和地皮子菜,一头牛一盘,牛在槽头上吃的很香。“以前你奶奶也吃不上这。”刘宝堂对明生说:“那几年人就不如个牲口。”初一一大早,明华就过来拜年,明华穿了套新西服,还打了条红色的领带。他一边吃花生一边和明生说话,忽然要喝水,明华专门要用张美军的大茶缸子,一口一口慢慢喝。又吃花生、瓜籽、红枣、黑枣、柿饼子,又“喀嚓喀嚓”砸核桃。明华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张美军,腊月二十七那天,他把张美军的事对他爸刘焕堂讲了。“那哪成,都想来刘庄吃肥肉!”刘焕堂说。明华把话告诉张美军时,张美军显得很不高兴,张美军皱着眉头说“我再想想办法。”明华真不知道张美军会想什么办法。

过了十五,张美军和史小宝才风尘仆仆从河北过完年回来。提着大包小包的红枣花生,张美军还带回一个绝色的女子,那女孩才十九岁,细眉俊眼白肉皮儿,名叫张芸香,是张美军大哥的女儿,张美军的亲侄女。明华恰恰这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条人的大腿上行走,忽然就掉到一个井里去,井里很明亮。“怎么样?我侄女长的?”张美军问明华。

“你侄女?”明华好像不相信那女子是张美军的侄女。

张美军又问明华自己的侄女好不好。

“一笑挺好看。”明华说。

“好就行。”张美军说。

7

明华带张美军第一次去见他爹刘焕堂,说是拜个晚年,这天张美军的侄女芸香也跟了去,穿了件红呢子小大衣.围了条红围巾。

张美军已经把要给明华说对象的事让刘丙九告诉了刘焕堂。

“先看看吧。”刘焕堂说。

张美军以前还没见过刘焕堂,虽然张美军已经在刘庄呆了小三年了,这真是很奇怪的事。

刘焕堂这天穿着细线毛衣,北京“内联升”的千层布底儿鞋。脸上像是在笑,又像是根本没笑。待人很客气又像是一点也不客气。刘焕堂看样很喜欢张美军的侄女。“二十几了?”刘焕堂说。“河北还有这么好的姑娘。”刘焕堂又说。

张美军往大说了一岁,说芸香二十一了。

“早听说你了。”刘焕堂请张美军坐下。

张美军注意茶几子上放着一大溜好烟,顶差的就是“红塔山”。

张美军有点慌,不知怎么就说起姥姥的事,一说姥姥的事,刘焕堂就忽然不说话了。刘焕堂不愿向任何人说起他这个姑。张美军忽然也不再说,他想了刘丙九说过的刘焕堂不认他这个姑的话。脸红了红,就又说给明华的事。“太漂亮了,就怕明华这小子拿不住。”刘焕堂说。秦福花带芸香去另一间屋子说话,另一间屋里东一盒西一盒堆放了不少人们送来吃不了的点心。“要是成了,我以后怎么叫你?”明华倒有几分不同意:“我娶了她我就成了你侄女女婿了。”明华对张美军说。“叫什么有什么重要。”张美军说。

刘焕堂没有明确表态,既好像同意又好像就那么回事。

从刘焕堂家回来,张美军忽然又不叫刘宝堂叔了,只叫刘宝堂“哥”。

“刘哥,咱们这回要成亲家了,”张美军笑嘻嘻地说,站在一边看刘宝堂蹲在那里“唿哧唿哧”挤牛奶。刘宝堂只觉得头晕。“咋整的,咋整的,一会儿叫叔,一会儿叫哥。”张美军不在的时候刘宝堂对家里人说,明生就嘻嘻嘻嘻笑。

8

张美军也不再帮刘宝堂铡草。没事的时候就去姥姥那边看侄女,张美军的侄女芸香这会儿住在姥姥那边,芸香把姥姥的小屋收拾的很干净,和明华要了些旧挂历,把姥姥的炕围子贴的五花六绿,姥姥坐在炕上有了事干,也有了话说,看着满炕围子美人说“这个美人眼睛好,那个美人肉皮儿好。”正月不觉已经过去了,转眼又到了谷雨,向阳地畔的草绿了。天一天一天暖和起来的时候,刘宝堂又去收拾旧院的菜畦子,又要种小白菜,清明一过,杏花又开,胡燕子又来,张美军的侄女在家里闲不住,就去了明华的小饭店,也不洗碗干粗活,只坐在柜台后收收钱,递递凉盘。

张美军这天去找刘焕堂,去对刘焕堂说:“您看明华和芸香怎么样?

“他们的事让他们定。”刘焕堂说。他现在对张美军客气了许多。张美军就鼓了鼓勇气把想要迁户口的事说了出来。

“这得等机会,”刘焕堂笑眯眯地说:“不过你破坏了我们刘庄的规矩了。”

听刘焕堂这么一说,张美军觉得有门儿。

也就是这天,芸香眼红红的来找张美军,小声说:“明华他把我睡了。”

“有这事?”张美军说,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高兴,想想,说:“你反正要是他的人,这样更牢靠。”

这一夜明华又留下芸香在小饭店里没让她走,又战斗了一夜,第二天,张美军中午过来吃饭,瞅着芸香不在跟前,就对明华说:“你先斩后奏了?"明华的脸都不红一红。“事情反正是这样了,你跟家里说说,赶早办了是正事。”张美军说.这天晚上,芸香又去了明华的家,呆到很晚,后来就没走。刘焕堂不在家,但这事秦福花马上告诉了刘焕堂:“生米做成熟饭了。”

“还真有两下子。”刘焕堂说。

“这会儿年轻人都这样。”秦福花说。

“我是说那个张美军!”刘焕堂说。

张美军这天又去看刘焕堂,提了两瓶酒。礼礼貌貌地进了家,把酒搁桌上。开玩笑似地说:“亲家,我来了。”

张美军每次都想让自己像个亲家,却总觉得自己不像。才说完亲家,又马上说“还没办呢,我叫您亲家您不见怪吧。”他这么一说,刘焕堂就真的像是见怪了,把茶几子上的烟往张美军这边推推,说:“我不也是个烂农民?啥矿长不鸡巴矿长,咱们马上就是亲家了。”

张美军奇怪自己的嘴一向好,怎么一到了刘焕堂这里就不好使?自己怎么就摆不出亲家的谱儿。自己怎么就休刘焕堂?心里虽然有些犯休,但这一次还是又提出迁户口的事。

“不管怎么说,你先拴车吧,我回头对李二来说说。”刘焕堂这天终于放了话,同意张美军像村民一样可以拴车。张美军这天便马上兴冲冲叫了史小宝,一块儿去了骡马市,又去了卖车的地方。他把马和车一股脑先弄回了刘宝堂那个院子,一进院就大声喊:“亲家,看看我的车!”

刘宝堂忙和女人从屋里出来,明生也忙从屋里出来看。

“好家伙,好家伙,”刘宝堂不住嘴地说。

“你这回也当东家呀?”明生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张美军。张美军这阵儿心情特别好,也不生气,说:“我自己给自己赶。”“你一人赶两辆车,你有那本事?”明生又说。“那一辆我让小宝给人赶。”张美军说。

刘宝堂就在旁边愣一愣。张美军没想到史小定竟不肯给他赶,晚上,张美军在炕头上说了老半天好话,史小宝才答应了。“让人家老刘说我有了新主不认旧主。”

史小宝躺在被子里看着仰尘说。刘宝堂倒没说什么,只好忙着雇人。

9

张美军要住到姥姥北边的院子去,两辆车两头骡子,没个院场真也是不行。

“咱俩一人赶一辆车,晚上咱俩一块喂牲口行不行?”张美军对史小宝说。“你是东家你说叹,还什么行不行。”史小宝甜不甜咸不咸地说

史小宝就跟他去姥姥那边。北边的院子小,没有拴牲口的棚,那两头骡子只好在院子里拴着,晚上露水下来,骡子着了夜露,这天就不怎么好好儿吃草料,光“啃啃”地咳嗽。张美军忙去买了一把甘草片给骡子吃,骡子不咳嗽了,下边黑不溜秋的阳具却垂下来,淋淋漓漓性出不少精水。“咋整的,甘草片还会壮阳么?”张美军觉得纳闷。张美军牵上骡子去找刘宝堂。刘宝堂正在院子里铡草,一头的草沫子。

“亲家,给我在牲口棚里放几天骡子怎么样?”张美军笑嘻嘻地说。给刘宝堂递烟,刘宝堂没有不答应的理。他很明确现在张美军是谁的亲家,再说好赖也算是自己的亲家:

“那还有个不行,只是草料现在一天比一天贵。”

这一点张美军早就想好了,刘宝堂这么一说,张美军马上就说:“连草带料加上夜工,我一个月给你一百五怎么样?”

张美军跟在刘宝堂后边,刘宝堂往棚子里拉牲口。

“什么钱不钱的。”刘宝堂一听那个数儿心里就有了数。“你也学会当东家了?”明生正在棚里气“啃哧啃哧”砸豆饼,停下手说。

张美军就“嘿嘿嘿嘿”笑,忽然不笑了,低声对明生说:“你倒把我给看扁了!”

刘宝堂给张美军喂骡子,晚上草切的就更多,明生和明利都一夜一夜帮着他们的老子切。“倒看不出这狗日的张美军,把咱爹当了雇工呢!”明生对明利说。

刘宝堂现在已经敢公开给菩萨烧香了,因为现在刘庄几乎家家都供菩萨。刘宝堂现在烧香还学会了念念有词:“这炷是给明生的,让小子早找个媳妇,这一炫是给明利的,保佑他开车大吉,”再上一注,嘴里又念:“这一注保佑黄中平,让她身体好好儿的。”黄中平是刘宝堂女人的名字。刘宝堂又喊自己的女人过来“你也给我烧注香,祷念祷念。”刘宝堂的女人就上香、祷念:“这一炫香保佑宝堂,让他都好。”

“错了错了,”刘宝堂忙对女人说:“还有你这么祷念的,那么多叫‘宝堂’的,菩萨知道招呼谁?”刘宝堂女人现在也学会了上香祷念,给家里人上完香还要给那两个从阳原新雇来的雇工祷念祷念,刘宝堂让她选两根短一点的香:“自家人上高香,雇工们短一点,也有个区别。骡子再短一点。”还要给骡子上。

张美军现在是给自己赶车,他上集市买了四个小红缨,两个大红缨,给每头骡子头上戴两个小红缨一个大红缨。这么一打扮,两头骡子就显的更精神。又买了两个虎头大铜泡铃,一头骡子脖子下挂一个,离老远就听到了。张美军这会儿见人就说:“我这头骡子叫大黑将,那头骡子叫二黑将。”“还大黑将呢,母货还黑将呢。”史小宝说。史小宝使的那头骡子是个母货,这几天来了月经,一条尾巴都红湿了。张美军现在见人就说骡子,见人就说车。这阵他不说他爹是大队支部书记了,光说“我这骡子”。他这会早上又去担水,村里人就说:“又给姥姥担水了?"“噢,给你骡子姥姥担呢。”张美军说,张美军对史小宝说:“你虽然给我赶车,可不算是雇工,咱们是兄弟。”

“那也是你雇我,”史小宝笑嘻嘻地说:“要不,我叫你领导好不好?”

“你耍我,我和你一样赶车,我怎么就能算领导,咱们都一球样。”张美军这么说,但很快连他自己也觉得不一样了。

天一天比一天凉了,小煤窑背阴处已经有了冰凌。

刘宝堂不愿铡草了,他实在忙不过来,他把铡床搬到一进院南边的棚里去,棚口吊了烂草帘,在里边点了一个灯泡照着铡,一铡一身汗,出去风一吹,浑身冰凉,这天刘宝堂到北院去对张美军说:“我不能给你铡草了,我忙不过来。”“是不是嫌工钱少了?”张美军说:“一月一百五不算少吧?”“实在忙不过来,我还有奶牛呢,忙不来,忙不来。”刘宝堂是坚决不干了。张美军就只好趁着天还没大冷在姥姥院里砌了临时性的牲口棚,把骡子牵了过来自己喂。晚上铡草的时候总喊上史小宝:

“你闲着也没球事,帮我送送草?”

“是,东家,我闲着快生蛆了。”史小宝说。

自从张美军买上车后,史小宝变得阴阳怪气。他披上他那件油哩叭叽的烂大衣去跟张美军铡草。“狗日的你也叫我东家?”张美军说:“你个球人再叫一声我听听?"“东家。”史小宝就再叫一声。”

“是比他妈的‘雇工’那俩字好听。”张美军睁开眼说。“叫啥不一样?”史小宝说。

“哪能一样。”张美军说:“要不我叫你一声你听听?"史小宝就闭上眼听张美军叫。

“东家。”张美军叫。史小宝忽然睁开眼笑了:“我鸡巴都肉麻。”

张美军把骡子和车都放姥姥的院里,吃饭就也在那边了,姥姥一天给他们做三顿饭,张美军时不时给姥姥三五块,算做工钱。“给我钱做啥,我又没个花处。”姥姥说。姥姥就是喜欢屋里有个人,说说话热闹。像个人家,现在她更高兴了,又有骡子又有马,夜里还能隔窗听见张美军起来喂牲口。下雪的早上,史小宝一大早就起来去扫雪。

时间过的很快,很快就又到了年根儿。过年的时候,张美军和史小宝照例是要回河北老家过年的。骡子又不能牵回到河北去,姥姥又不能给喂,临回家前,张美军突然决定让村里的刘红革牵去喂。

刘红革原是北京插队生,别人都陆陆续续回了北京,只他这个球人回不去,在这儿成了家,这也怨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北京只有一个老妈,刘红革现在已经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想回去就更不可能了。刘红革的身体又不好,下井挣大钱是别人的事。“咱就图个平安。”刘红革现在说的是一口土话,如果不说,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北京人。他的样子比老刘庄的人还要土。去年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想跑跑运输,当然开拖拉机的不是刘红革而是他的大小子,刘红革的大小子都二十岁了,个子长的又小又瘦。刘红革今年才四十五,但猛看上去像六十。张美军跟他说好了喂两头骡子连带铡草一个月给一百五十元。“行。”刘红革说。“喂不好掉了膘我可要扣你的工钱。”张美军说。“行。”刘红革说。“你好好儿喂。”张美军又说。“你放心,谁还能把骡子给喂成头驴。”刘红革眨巴眨巴眼说。“它要不好好儿吃草你怎么办?”张美军说。“我叫它爹,行不行?”刘红革说。

“日死你妈的。”张美军就笑了。

张美军回家过年走的头一夭,把两头骡子放在秤房的过煤车的大秤上过了过。大黑将是四百二十斤,小黑将是三百八十斤,然后才交给刘红革。刘红革还真没好好儿喂过牲口,张美军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去问刘宝堂。

“问你东家去吧。”刘宝堂说。“张美军这家伙还真厉害。”刘红革说:“有个好侄女。”“再厉害也是我雇过四五年的人。”刘宝堂说。“让你给调教出来了。”刘红革说。

“年上又不拉车,只有长膘的理,你怕啥,随便喂。”刘宝堂说。刘红革一听有理。就高高兴兴走了。那两头骡子忽然不受了,果然长膘。“他妈的,咱就没个好侄女。”喂着张美军的骡子,刘红革对自己女人说。

10

刘宝堂现在不铡草了。他很乐意史小宝也不给他当雇工,他很乐意雇新的雇工,他已经有经验了。他要从头来调教新来的雇工。刘宝堂新雇的雇工都是阳原那边的农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人都很老实。这两个小雇工都姓郭,他们都在一个村子,那个村子叫“大陵村”,一共才有十二户人家,大家都种些薄田,靠老天下点儿雨给一口饭吃。村子的历史却古老的让人心酸,古时那里竟是了不起的城市,村子周围的地里到处是汉代的陶片,常常锄地锄出五株钱和汉代的“半两”。或者一下子挖出个完整的小陶罐。地里到处是锄也锄不完捡也捡不完的令村民讨厌的陶片。村子太小了,以前有过电,前不久电线被人偷了,便没人再想起给他们接电,就又点油灯。

刘宝堂新雇的两个姓郭的雇工人都很老实,一说话就脸红红的。他们想不到在刘庄当雇工会顿顿都是白面,米糕和豆面现在只当做一种调剂。晚上还有电。这两个后生刚来只管刘宝堂叫“叔”,叫刘宝堂女人叫“婶”。

“别叫我叔,”刘宝堂那天忽然对这两个后生说。想想,又不知该说什么?脸兀自有点儿红。刘宝堂开始不铡草那天,也是两个新雇工刚到的那一天。刘宝堂让那两个雇工进屋来,对他们说话,那两个后生站着,刘宝堂坐着。刘宝堂女人去倒水,端给那两个新来的雇工,那两个后生竟不敢先喝。

“你两个一替一天给我铡草,工钱之外再加三十,每个星期给你们喝一顿酒。”刘宝堂对这两个后生说。“行。”这两个后生齐声说。

“一月一人二百五。”刘宝堂。

“行。”两个后生齐声说。

“夜里喂牲口不用你们,你们白天还要下井。”刘宝堂说。

“喂也行。”这两个后生忙说。

“腾不开手也许会用到你们。”刘宝堂想想,说。“行。”两个后生说。“矿上放假你们就放假,矿上不放假你们也就不放假。”刘宝堂说。“行。”两个后生一口一个“行”。

刘宝堂已经有了经验,这天头一顿饭刘宝堂让女人不许炒鸡蛋。吃白面面条。晚上不许女人给他们送开水,只隔着屋子喊“水开了”。这两个新雇工来的头一天晚上就铡草。

这两个小雇工已经在自己屋里商量过了:今天你铡我送草,明夭我铡你送草。

两个新来的雇工在院子一进门的棚里铡草,刘宝堂则去给牛挤奶,牛圈就在茅房的旁边。新来的雇工去茅房小便就看到刘宝堂在那里蹲着挤奶。那后生以为东家没看见他,想不到小便完出来就听刘宝堂在牛圈里说:“铡完了想看就看会儿电视吧,演‘包公’呢。”

两后生就到刘宝堂的大屋子里去看“包公”,看了一会儿,刘宝堂也挤完奶了,又说:“下井累着呢,早点儿睡吧。”那两个后生就去睡。

刘宝堂给了史小宝一百元,当然是背着张美军,他要史小宝在井下招呼招呼这两个新手,把门头脚道告诉他们,当两天师傅。

恰好这两天牛奶因为下雪送不出去。那两个新雇工早上就有奶喝,但奶里没有糖只有盐。这两个雇工还是高兴的了不的,其中一个叫郭命好的对史小宝说:“我们有奶喝呢?你那家有没有?”

史小宝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火了,说:“你当是孝敬你!”

那两个后生管史小宝叫“史师傅”。

刘宝堂现在觉得轻松多了,他的工作现在每天只是挤奶和晚上起来一次喂牲口,早上早起一会儿再喂一次牲口。天一天比天冷,过了新年就数到二九了,他很怕煤烟把那两个后生熏着,每天夜里喂完牲口都要过那屋去看一下火。那两个后生都睡的正香。两个人竟然挤在一个被子里睡,互相紧紧搂抱着。

刘宝堂用手摸摸被子,被子都很薄。

天是一天比一天一冷了。刘宝堂那天拉上骡子去铁匠老驴球那里给骡子蹄子上钉了防滑的毛胶皮。老驴球的儿子刘东华现在不打铁了,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他揽上了附近铁道打道钉的活儿,忽然就富了起来。人们偷了道钉卖到他这来。他再把道钉过一下火儿,扔水里錾一下,捞出来就像新的一样了,就这么收进来,再卖出去,没两三年就肥的了不得。老驴球看不惯儿子,也不跟他一起过,还在老地方打打铁。他儿子刘东华在靠近煤窑的地方盖了好大一个院子。天再冷一些的时候,刘宝堂给两个小雇工一人买了一顶处理的军用皮帽子。一个后生第二天就戴了,郭命好却没戴。“你不冷?”刘宝堂问这个郭命好。郭命好脸红了老半天才说:“我留着给我爹戴呢。”另一个后生就告诉刘宝堂,郭命好的爹在朝鲜打过仗,冻坏了脑袋,冬天天一冷就冻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刘宝堂就对明生和明利说。刘宝堂让女人又给郭命好找了顶旧皮帽子。这一天,郭命好又叫刘宝堂叫叔。刘宝堂便说:“可不敢叫叔,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咱们是叔侄儿呢,叔叔雇侄儿还不叫人们笑话,可不敢叫叔。”郭命好和另一个后生犯了难:“好该叫啥呢?“就叫我老刘吧。”刘宝堂想想,说。

“那咋行,那咋行。”郭命好忙说。

“就叫我老刘吧。”刘宝堂又笑笑的说。

“不行,不行。”郭命好说。

“别处咋叫?你们那儿咋叫?”刘宝堂问郭命好。郭命好说不上来。

“以前有个歌儿名叫‘老房东查铺’,刘宝堂说:“我也能算你们个房东,就叫我“房东”吧。”刘宝堂忽然笑了。“房东?”那两个后生互相看看,也忍不住笑。刘宝堂这才书归正传,说:“就叫我‘东家’吧。这也是个房东的意思。”

郭命好和另一个后生才不想有啥意思没啥意思。从那天开始叫刘宝堂“东家”。过了几天。郭命好又犯了难,不知该咋叫刘宝堂的女人.还问刘宝堂,刘宝堂就笑,说:

“她还不好说,她又不出门,在家叫啥都行,就叫婶子吧,听着也亲。”明生就笑,对明利说:“看看咱爹,想开了,敢当东家了。”“咱爹有经验了。”明利说:“用人就像那使唤牲口,愈来愈会调教。”

入了四九,道边和沟里的雪都不再消化,结成了冰壳子。刘宝堂己经为过年做准备,小雪卧羊时羊肉最便宜,刘宝堂便早早买下两只羊,在牛圈里栈个把月,天天喂些豆饼,到了四九头上宰了,剥了,羊皮贴在墙上,剔剥好的肉浇点儿水搁外边冻了,冻一夜,瓷实了,又吊到井里去,猫和狗都下不去,剩下的头蹄下水天天给菜里烩点儿,又给姥姥送过去些,要在那几年,头蹄下水刘宝堂早拿到矿上去卖了。这几年刘宝堂想开了:“咱自己给嘴过个年吧。”这天吃饭的时候,郭命好忽然把自己碗里的两块羊心上的肉夹给刘宝堂,刘宝堂家里吃饭从不分外人家人,都在一个桌上吃。

“看你看你。”刘宝堂说,又夹给郭命好:“你吃你吃。”

“您岁数大了,您吃,对身体好。”郭命好突然有些结巴,不好意思了。脸也红了。

刘宝堂心里很感动。话就多起来,问郭命好多大?上学上到完小还是初中,这话已经不知问过多少遍了,又问庄稼。“今年可旱球坏了。”郭命好说:“七月才补种荞麦呀。”刘宝堂忽然想到自己那几年,到处为口吃的乱窜。“那咋办?”刘宝堂说。“秋天收沙棘卖。”郭命好就伸出自己的手让刘宝堂看,郭命好手背上密密麻麻都是疤,沙棘枝子扎的,郭命好又让刘宝堂看他的脖子,刘宝堂发现他脖子上也是小疤。

刘庄这一带不怎么长沙棘,但刘宝堂知道什么是沙棘,沙棘的枝上都是刺。

“好好受吧,下井能挣点大钱,你们看看张美军,给我赶了五年车现在自己也拴车了,一下拴两辆呢,你们向他学习。”

“也给您赶过车?”郭命好说。

“我调教了他五年呢。”刘宝堂说。

“好家伙。”郭命好说。“我这当东家的脸上也有光彩。”刘宝堂又说。“跟上您这样的东家我们也光彩。”郭命好很会说话。“要想自己拴车先得学会调教牲口。”刘宝堂又说。

想不到这天晚上郭命好半夜起来了。刘宝堂去牲口棚,听见里头“悉悉索索”响,吓了一跳。撩开草帘,却看见郭命好在里边给骡子筛草。筛完草又解开裤子把尿洒给旁边的奶牛吃。刘宝堂忽然又很感动。

“明天不许起来啦。”刘宝堂猛地进去对郭命好说。

郭命好的出现,才让刘宝堂觉的自己真像个“东家”。慢慢的,他开始习惯指使郭命好去干这去干那。他坐在炕上,水碗在炕桌上搁着,他不去取,却偏要郭命好给递一下。打月饼的枣木模子无缘无故从墙上的钉子上掉下来,明生也在旁边,刘宝堂却喊郭命好:

“命好,掉了。”

连明梅也学会要郭命好给自己做些事情。她要郭命好给自己揪几根公鸡的尾羽,她要做一个毽子,教学生上体育课踢毽子。郭命好就去满院子追鸡。“命好,你来。”这是现在经常挂在刘宝堂嘴上的一句话。“东家,做啥?”郭命好会马上应声而来,毕恭毕敬地说。

11

明华和芸香的事现在都明了,只等过了年办事。很快就又到了旧历年了,过年小饭店照例要关五天门,明华领上芸香去给亲戚拜年,明华在前边走,芸香在后边跟着。刘焕堂像是挺喜欢这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你小子真好福气。”那天刘焕堂对儿子说,他有点儿醉了。明华却觉得就那么回事,唯一让明华兴奋的是晚上和芸香同床,他现在已经尝到了个中甜头。这天,正行着事,明华突然停下说:

“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就给我用嘴来一下。”芸香看看他,说:“你得把我哥也给弄过来。”“那不难。”明华说。芸香竟真的俯下身子给他那么做。

“哎呀,哎呀,”明华快活的忍不住直叫。被另一边屋里的刘焕堂听到。“听听,听听,他妈的。”刘焕堂对自己女人说。芸香有芸香的打算,她想要让明华把她哥也一定办到刘庄来。刘焕堂这天把张美军找了去,对张美军说“三月看个好日子办了算了。”

大年初三,明华跟上芸香去河北固源芸香的老家去给岳父和岳母拜年。明华心里惦着张美军,急着想见他。河北固源张美军的老家根本就不像张美军说的那么大,只是一个很小的村子,一共才有十五户人家,当村有条小河穿过,河不宽,两三步就能跨过去。这条小河把村子分为两半,进村的路在村北,一进村五六步就是学校,也只是一排房,一个院,紧挨学校就是人们的住房,房子也不怎么好,用从山上弄来的石头砌,墙也是石头墙,房也是石头房。人们的院前院后都是些枣树,张美军的家在河东边住。一个院八间房,他哥也住在这个院子里。张美军见了明华显得很高兴,歇一宿,第二天张美军对明华说:“也他妈的没个看的,我带你去看看暖泉子吧。”两人就去看村子西头的暖泉子,暖泉子里的水“咕嘟咕嘟”直冒泡儿,水边的石头一个一个白花花的像菜花。张美军忽然一脚把明华瑞暖泉子里。水倒不冷。

“你就那么糟践我侄女!”张美军说。

“不是你我还不找她呢。”明华在水里大声说。“胡说!”张美军说。明华从暖泉子里往出爬,又给张美军一脚瑞回去。“你再那么着我溺死你。”张美军挺生气,指着明华说。“还不是全因为你。”明华又往出爬。

张美军脸红了红,拉了他一把。

“不小心掉水里了。”明华湿渡波地回到村里,张美军对家里人说。

明华在河北固源的那个小村子住了十天,十天后和张美军史小宝一块儿回了刘庄,这十天之中,明华发现芸香一直是木头木脑。

张美军带明华去见芸香的爷爷,也就是张美军当了二十多年书记的父亲。一个小枣核样黑瘦的小老头儿,慈眉善目的,明华隐隐感觉到了这个二十多年书记的威信。那天是大年初五,给这个枣核样的小老头拜年的人还溜溜不断。坐在那里说棉花的事,不知有什么事要这个老头儿拿主意。明华感觉河北这边的村子要比山西那边朴实多了,还没出破五,早晨的饭就是苞米糟子豆糟子粥,盐水煮的花生米,大花馒头用林结编的笸箩端上来,肉只有晚上有,但生活是实在,温馨、很少虚套子。一切都像是有节有序,不像刘庄那么混乱,那么一点儿秩序也没有。从初四到初十,几乎天天都有人请明华这个还没正式办事的新女婿。酒席间,明华这个还没正式办事的新女婿也轮着给芸香的亲戚敬酒,每次吃请,张美军几乎都在场,张美军怕明华喝醉了,总是脸红红地挡亲戚们给明华喝酒,并且替明华喝。这又让明华很感动。敬完酒,明华挨张美军坐下来,头晕晕乎乎的。明华也见到了张美军的女人,是个很丑的女人,黄头发,暴牙齿,高颧骨,说话嗓门很高,很好处的样子。明华在芸香的老家最后一顿饭是在张美军家吃的,张美军的女人忙的满头大汗,但可以看的出她的手脚很麻利,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剥葱,一会儿剥蒜,一会“啪啪啪啪”打鸡蛋。让人看出她的利落大方。明华发现张美军在家里处处都显得很有尊严的样子,说话、坐、走路乃至和人打招呼。还有给晚辈们压岁钱,都事先用红纸包好了,一块一个包儿,两块一个包儿,最多五块。因为明华根本没想到这一点,芸香也忘了提醒他,张美军替他代办了,一共包了五十多个包儿,要明华一一都给到。“我一共给你垫了二百整。”张美军这天对明华说,要他清楚。张美军的大哥张明军给了明华一顶呢子帽,作为给未来的女婿的上门礼。张美军的大嫂送给明华一双家做鞋,作为岳母娘给未来的女婿的见面礼。张美军的父亲给明华一块袁大头,作为祖父辈给未来的孙女婿的见面礼。这在芸香的老家已经是最高的礼遇了。其他亲戚给的红纸包儿里一律都包着三元钱.明华数数那些钱恰恰是二百整。明华要给张美军,要还给他给自己垫的那些钱。

“你这是搞啥?”张美军说,想想,接了。

张美军和明华坐在自己家的炕头上说这些话,张美军的女人和芸香在堂屋对面的屋子里说话。忽然史小宝来了,说明天早上走的事。“早上得早早起,得到河头去坐车。”

不一会儿,芸香的哥也来了,他们开始打扑克。“明天咱也要离开这个穷窝啦。”芸香的哥对他叔张美军说。张美军看一眼明华,笑笑,说:“就看明华的了。”芸香的哥就看着明华直笑。

“要不,我去你那个饭店给你干吧。”

“那还不行。”明华看手里的牌,不看他的大兄哥。

第二天一大早,明华和张美军他们早早去了东边的河头,天还没怎么亮,家里人都起来给他们送行,都怀着种种希望和明华说些亲热的告别的话。他们挤在一辆小面包车里去了火车站。早上很冷,路上人很少,车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辆马车,拉着一车苞谷秸“咔嗒,咔嗒”慢慢走。芸香的哥坐在车上,他很是兴奋,一想到要去山西那边他就兴奋,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咱这是去共产主义呢。”芸香的哥对村里的人说。“苦受三四年把房子先盖起来!”张美军对他说。明华不说话,脸朝着车窗外,他真不愿到了三月办事的时候再回来一趟,到时候,说不定又有哪个芸香的穷亲戚要跟上他到刘庄去吃刘庄的那块“肥肉”。

12

过年还是刘庄热闹,张美军回来正好赶上看戏,戏台搭在村北,头一天演《打金枝》,第二天演《下河东》,第三天演《戏凤》。唱主角的那个女演员外号叫“白板”,在刘庄这一带很出名,村里热闹的了不得。

正月二十这天,刘焕堂忽然叫张美军去家一趟。张美军他们是正月十六回的刘庄。这之间刘庄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点也不知道。芸香应该知道,但她没朝那边想,那天明华要她搬回到姥姥那里去住,说“快办事呀,你先回去几天。”芸香也没多想,就又搬回到姥姥的院子里去。虽然已经是正月二十,煤窑上还没正式开工,刘焕堂和几个煤窑上的人在楼上打麻将,张美军去了,把从河北带来的红枣、花生、枸杞、核桃、芝麻、山蘑菇放楼下茶几子上。好一会儿,刘焕堂才从楼上下来,还有另外那几个人,后边是那两个保镖。“明华对象的事可让你费心了。”刘焕堂一坐下来就说。刘焕堂脸红红的,好像有点不大自然。接着,张美军就看到了那个脸孔扁扁个子高高的女子慢慢慢慢从楼上下来。“你给我看看明华这个对象怎么样?”刘焕堂说。张美军脑袋就“嗡”的一声。只听见刘焕堂在一旁说这女子是“云中大学”的毕业生,学了四年电脑。“大学生要跑来给我刘焕堂当儿媳妇呢。”刘焕堂说。张美军觉得自己身子像是不会动,刘焕堂的话像是很远,但都清清楚楚一个字一个字进到张美军的耳朵里。“咋回事?咋回事?”张美军问自己。

张美军木头一样木木地从刘焕堂的家里出去,他去了姥姥的院子。“咋回事?”张美军很生气很凶很大声地问自己的侄女。芸香忽然哭成个泪人,她还不知道有这种事。

明华和那个叫黄小玉的大学生结婚是三月的事,这太出人意料之外。张美军带着芸香去城里找了一趟那个黄小玉。“你一个大学生就愿嫁他一个烂农民?”说到后来,张美军对那个叫黄小玉的女子这么说。想不到那个叫黄小玉的女子笑笑说“现在谁还户口不户口,你有钱能给我买电脑开一个‘打字房’我嫁给你。”张美军不知道什么是“打字房”,只听那黄小玉说她从学校毕业连份工作都找不到,嫁给刘明华她就可以马上在市里开一间打字房,那么一来就比别的同学都好,而且明华也要搬到城里来住,房子已经弄好了。

这意想不到的明华的婚事让刘焕堂有说不出的兴奋,他逢人就说这事,很快,刘庄周围一带的人都知道了有个大学生给刘焕堂家当了儿媳妇。“真说不来,明华才上小学五年级。”刘焕堂对人们说。张美军和芸香的哥那几天怎么也找不到明华,明华像是一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

刘焕堂给了芸香两万。芸香和她哥回河北是明华办事前几天的事。走那天,张美军很生气很凶很大声地对芸香说:“还哭,都怨你自己!还哭,两万也不算少了!”

春天又来了,刘宝堂这年春天没去种姥姥院子里那片小菜地,他让那两个小雇工去把地翻了翻,那两个小雇工翻地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堆了不少木料,张美军已经把户口办了过来,准备盖房,刘焕堂没有亏待他。

“我就喜欢明白人。”刘焕堂对张美军说。

“还是您体谅人。”张美军说。

张美军现在还常去刘焕堂的家。只不过不再开口闭口地叫刘焕堂“亲家。”但有时还那么叫一叫,只是叫的时候在亲家前边加了一个“干”字。给张美军赶车的两个雇工一个是史小宝,一个是从右玉那边雇来的新手。

这个春天,刘宝堂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学学我以前的那个雇工张美军,要想当东家就先学着当雇工。”那个叫郭命好的雇工却在背后悄悄说:“那谁能学的来,咱们又没个好侄女。”

“他妈的烂农民,总有一天收拾你个狗操的。”忽然这一天,张美军喝醉了,哭得满脸都是泪,对史小宝说。

春天来了,刘庄四周的山都是绿的,虽然老天一直不给人们下雨,但刘庄四面的山还是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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