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睐财,取之有道。元宝没脚,能走会跑。元宝走了,元宝跑了。气死财东,冤死长工。——童谣义娃的大女儿小名叫做狼女,右耳朵边至今有个豁豁儿,脖项上也有狼的齿痕,她是年的一个傍晚被我爷从狼嘴里救出来的。
苦蕖塬村位于渭北高原的丘陵地带,位置偏僻与闭塞。如苦蕖塬村里的人们在民谣里说的那样:“东沟里,西洼里,两个儿老虎咬仗哩。”苦蕖塬村东边是一侧其势如下山猛虎的山沟,西边是状如卧虎的一片洼地。东西“老虎”夹击之下,南面却有一条纵深的斜沟,叫做底窑。
(拍摄自铜川市云梦乡桐杬村)年,苦蕖塬上的人们便住在底窑这个地方,顺底窑的走势往下,便是蔓延几十里的谷底,长着绵延无边的菖蒲。菖蒲这东西,叶子可以用来包粽子,杆儿被唤做芋子,可以用来编席编草圈。八九月里菖蒲的种子成熟了,呈棒状,像一烛红蜡,被底窑里的人们叫做“毛蜡”,浸了煤油以后,点燃能当火把使唤。菖蒲地里有水流过,但是夏天不藏匿水蛇,因为里面闷热;冬天不隐野兔,因为鹞鹰在上空盘旋。但不管夏与冬,这里都是狼们下埋伏的好出去。那些对人类仇视、饥肠饿肚子、“铁萨铜尻子”的狼一年四季潜伏在这菖蒲丛中,等待着那些善良而贫穷的人们的出现。
(拍摄自铜川市云梦乡桐杬村)
俗话说狼吃娃,狼吃娃,意即在狼吃的各阶段的人中最多的还是儿童。每逢风黑月高之夜,狼便离开菖蒲地去底窑里叼娃。狼是个精明鬼,叼娃叼脖项,小娃儿正在熟睡,猛的脖子一紧,以为是母亲来抱,便顺势抱了狼身子,狼叼起娃便跑。到了僻静无人之处,松开娃脖子,再一口下去就结果了娃的性命,这一举动便被唤做“狼换口”。底窑的人们经过长期与狼打交道,逐渐掌握了这一诀窍,但凡有狼叼了娃,大人们便边撵边喊,妇女们则在后面拿着铁锅洋瓷脸盆等乱敲,就是为了防止“狼换口”,不换口,娃在狼嘴里始终活着;一换口,那便小命呜呼。大人追的再快也来不及。但是,就算人们掌握了这个诀窍,也总是有小娃葬命于狼嘴。从历史的车轮中有了底窑以来,被狼咬死和吃掉的小孩已不下百十余,人们将咬死的小娃埋在村北面的梁上,那梁就被叫做“死娃梁”。还有一部分被狼吃了,将骸骨丢在更北面的一个土台上。人们不忍心,把小娃的骸骨掩埋了,那土台就被唤作“掩娃台”。
年,狼咬死的第一个人是个山外到底窑来卖盐的货郎担儿。货郎担儿是个大个子,四十来岁年纪,早晨五六点钟用一根扁担担了八十斤盐一路走来,不知何时已经被狼盯上。待他走到底窑菖蒲地休息时,狼一下扑出来了,货郎担儿吓的一退,坐在地上,用扁担照着前面乱抡。却不想后面又窜出一只狼来,照着他的半边脸就是一口。货郎的死相很惨,狼吃了他的一只腿,头部吃光了。底窑里的人们中午看到货郎担儿的尸首,恶心的吐了几天酸水,倒是我爷找了一片烂席将货郎担儿卷了埋了。底窑有一朱姓者,名叫朱枣还,是个残疾人,双腿不利落,一里地能走好长时间。我爷埋那货郎的时候,朱枣还跟着去看热闹,人都埋完回来了,他才走到半道。谁成想,这个时候狼却到了他家,叼了他在炕上睡觉不到两岁的妹妹。朱枣还回来一看妹妹不见了,炕边里还留了一撮狼毛,于是爬在地上连哭带骂带滚。我爷见了,问他:“枣还枣还,你咋哩?”枣还哭的气都上不来了,说:“X他妈狼把我妹子叼下跑啦。”我爷踢了枣还一脚,说:“那你哭还顶个X用呢,赶紧寻去呀。”寻到枣还她妹时,已经是傍晚时节,是个全尸,只是脖子断了,已经咽了气。底窑的人都猜测,狼吃货郎吃饱了,叼个碎娃是当游戏呢。朱枣还边哭边挖了土堆将妹妹掩埋了,底窑的人们又怕狼来吃尸首,便赶天黑挖了许多荆棘将墓围了。过了漫长的一夜,天明时节,有狗在吠,枣还拄了拐杖去看妹妹的坟,这才发现,狼仍旧吃了他妹妹——原来,狼看有荆棘,便在离坟两步远的地方打了个洞,从地下钻了过去。盗了坟,吃了人。
于是,朱枣还夜夜嚎哭,有时哭声如枭,有时哭声如牛。终于有一天,眼睛里哭出来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鲜红的血。
底窑穷归穷,人丁却兴旺。年,村中已有近百户人家,三百多口人。年是我爷王双全的而立之年,他以孔武有力著名于方圆各村。当时我爷的父亲即我老爷还在世,但是我老爷热爱赌博,为了“摇宝”常常是半月一月不归家,他在那山间有高窑或有天然的山洞处聚三五人或六七人,拿了烧酒和干粮,日夜乐于此事。所以我爷早早便承担起了一大家人生活的重担,整日劳作,家里的大事我爷说了算。时间一长,他的孝道与勤恳竟然在村中为他树立了不小的威信。义娃是底窑较有威信的另外一个人,他是地主出身,但为人机灵圆滑,平时也肯帮扶穷人,所以在相对偏远的底窑来说,年,他仍然得到了人们的信任。解放前,我爷在程义娃家拉过长工。所以,见了义娃总是称哥。义娃见了我爷也总是递过烟袋锅子,示意他弄上两口。
(拍摄于渭南市白水县灵皋湖畔村落)
义娃身体较廋,旧社会里吃过大烟土,后来偶尔忍不住还吃几片麻黄素。所以义娃逢出门便骑马,他家有马,是一匹乌黑乌黑的高头大马。与人类关系相好的畜生里,除了狗以外,不害怕狼的就是马了,马是能踢能咬,别看是吃草的牙,发起狠来也能把狼的头骨咬碎,所以马是义娃的护身符。我家没有马,我们整个家族只有一头青眼骡子。骡子干活行,但遇见狼会腿软。我爷出门什么行头都没有,他穿着大黑棉袄,腰里系着草绳,他不是很害怕狼,只是觉得这样下去任狼祸患底窑的人们不是个办法。
那只“没尾巴王相”也几乎是在咬死货郎担儿这一天同时出现在底窑的,那是一只高傲的白狼,没有尾巴,腰身如锣,腿如棒槌。“王相”是渭北地区人们对那种凶残的狼的叫法,据说狼一窝下九个崽子,其中的一只咬死另外八只,喝光它们的血,这个狼便是“王相”。九个“王相”里其中有一个,在成年之后便咬掉自己的尾巴并吃掉,这就是最凶狠的狼王,也就是“没尾巴王相”。这只“没尾巴王相”是什么时候来到苦蕖塬的,没人知道。第一个见到它的人是义娃,货郎担儿死的那天义娃去他的蓖麻地,照例骑着高头大马,刚到地边,马就前蹄腾空不断嘶鸣,义娃一看蓖麻地里白白的一片,盘的如筛子般大的一条白蛇正迅速的在散开,而一只没了尾巴的白狼正咬在了白蛇的尾巴上,蛇头忽的一声转过来咬狼,那狼如铜墙铁壁般一动都不动,待蛇头靠近了,突然张口大嘴,一口将蛇头咬将下来。义娃见了,大叫一声,从马上跌落下来,矛子也被扔在了一边,他顿时万念俱空,只等一死,谁知过了半天,没有任何反应。这才起身,见白狼已经没了踪影,蓖麻地里一片狼藉,那没了头的白蛇还在地里扭动。义娃拿了根木棍去挑那白蛇头,谁知蛇头竟张了嘴死死的咬在木棍上。义娃将咬在木棍上大如拳头的白蛇头拿回去给底窑的人们看,底窑的人们都惊呼道:“多年前就听人说蓖麻地里有条白蛇,今日一见,不想已经成白蟒了。”义娃又说了那白狼,底窑的人们全部惊慌,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说“货郎担儿”必定是被“没尾巴王相”吃了的,从今格儿往后,一定要出门结伴而行。
很快,“没尾巴王相”就和菖蒲地里的狼汇合了,理所应当的成了狼王。白天晚上的在那里游荡,狼嗥声如闷雷。我爷日日中午站在底窑的峁上观察菖蒲地里的动静,细细数来,狼群里狼的数量已经有了近二十只,我爷心中十分慌乱。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一日,义娃来找我爷,眼睛一翻说:“双全,你说这狼患如何是好?”我爷低头捏着拳头说:“义娃哥,你不知道,单个的狼好对付,群狼根本就无从下手。”义娃嗯了一声说:“当哥的出个主意你看怎么样?”我爷喜上眉梢,答道:“义娃哥有主意,那最好不过。”义娃挥掌说:“得有狗,狗是狼他舅!”我爷说:“那怕还没养成,底窑已经被狼祸害完了。”义娃说:“不是养,是借狗去。咱二人分头行动,到四周村落去借狗,狼消灭了,四周庄户都能安宁。”我爷一琢磨说:“这样说来,看来他们都会愿意借。”义娃说:“那是肯定,谁也不愿意把命叫狼弄了去。”
于是我爷和义娃四处借狗,我爷借来了北神沟村的“花豹”、南神狗村的“麒麟”、肖家渠里的“黑子”、义娃借来了河沟村的“灰子”等等。这些都是各个村的头狗,他们一来,四方的狗便在底窑集合了,少时十多只,多时三五十只。人给狗吃好的,吃麸子,吃煮熟的洋芋,狗也一天比一天比一天有力。一时间,底窑狗咬狗,狗咬人的事情也多了起来,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但是没有人抱怨。因为狗在,人在。狗在一天,人安全一天。
那是刚刚夏至的那天,中午的太阳晒的男人们头皮乌青精力十足,烂棉袄里包着的全是力气。我爷手里拿一股铁叉,腰里别一个弯镰,站在我家门前的海棠树边的一个碾盘上,对着底窑的人们说:“今日儿要去打狼,狗在前面冲,人在后面打,争取全部消灭光。”有人提出意见:“要是‘没尾巴王相’也在的话怕不好弄,捡个‘没尾巴王相’不在的日子去。”义娃打断了那人的说话:“‘没尾巴王相’一天不死,咱们一天就不能安宁,今天便是要去结果‘王相’。”于是,人们大呼着“结果‘没尾巴王相’、结果‘没尾巴王相’。”人们和狗分成两组,一组跟我爷,从北面下底窑进菖蒲地。一组跟义娃,从南面走,哭出血后半瞎眼的朱枣拽着义娃黑马的尾巴还要跟着义娃去,被义娃的马踢的坐在地下。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
狗们冲在前面,多日的麸子吃的他们毛尖油亮。俗话说“狗是狼他舅”,从这话看来,老祖宗几百年前便知道“进化”二字的道理。到底狗厉害?还是狼厉害?我爷说还是狼厉害,狼从白到晚都吃肉,狗吃的却是粮食,偶尔抓一只老鼠吃吃还被指认是管了闲事。再者,狗头是直的,不会回头,狼头灵活,可以转过来咬。狗要吃狼,还得靠人帮忙,狼是“铁萨铜尻子豆腐腰”,群狗撵的孤狼无处躲藏,人上去,一棍子砸在狼腰中,狼就没了力气,只剩被群狗撕咬的粉碎了。我爷率领的一队人狗到了菖蒲地,只见夏日的菖蒲长的挺拔有力,菖蒲根上隐藏着清晨喝完水没来得及回洞穴呆在躲凉处的的蝎子、蚰蜒、蜈蚣。我爷喊狗:“烧,嗷,狗烧,烧,嗷,狼烧。”“花豹”与“黑子”在前,一头扎进菖蒲中,人们也跟着喊着冲了进去。人们看不见菖蒲中间的骚动与惊慌,“没尾巴王相”正蹲在菖蒲的最深处,一群狼围在他的身边,如同韩信开会,又如同甘罗点兵。
义娃骑着黑马,也冲进了菖蒲中。
又过了一会,只见一队狼,从菖蒲中奔出,冲过酸枣树丛,直朝着底窑的一面山坡上跑去。跑到一处,又汇集,分成三队——一队朝我爷后面跑去,一队去包抄义娃,一队翻过山卯,奔底窑的庄户而去。妇女儿童们都站在山梁上观看着狼与人的动静,眼尖的孩子大叫:“狼来了,狼到村里来了。”妇女们便敲起铁锅给男人们发警报,但菖蒲地里的人们一无察觉,还以为是一村老少在为他们呐喊助威。倒是老人们有办法,各家各户抱了麦秸,在窑洞门口点着。狼怕火,是狼的动物性,动物一直都生活在树林与植物茂密的地方,动物们吃过树林着火的亏,狼也吃过,所以无法不怕火。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
狗发现了狼,回过头来与狼撕咬到一处。头狗咬哪个狼,后面的狗跟着也咬那个狼。狗在数量上占优势,很快撕烂一个狼,又奔向另外一个。我爷与底窑的人们跟在后面,用铁叉在撕烂的狼上,又使劲的戳几下。义娃那边也是如此忙碌,他的马咬住狼的尾巴提到半空,义娃拿棍子就抽,马踢狼,咬狼,不亦快哉。但义娃疏忽了一点,那就是“没尾巴王相”一直在山坡上注视着他和他的马。
狼与狗在上千年的交锋中,没吃过亏,却也没占过任何便宜。够趁人势,狼借的却是天地的胆儿。两个单独的狼与狗的战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只见菖蒲丛中一时间杀戮凶猛,狼与狗都咬红了眼。人也拿着武器乱打乱敲,有的狼跳的高,人也恰好个子低,狼便从人的头上跳了过去,许是上一泡尿没尿尽,许是故意的,跳的时候狼尿就遗了人一头。人喊一声:“贼X的狼!”拿了木棍连打带骂。
白狼蹲在山坡上,一会嗅一嗅空气,一会爪子拨拉几下,看着菖蒲丛中的狼一个一个倒下,它突然忍耐不住了,把嘴插到湿土里,嗥了一声。便势如奔马,奔向义娃。义娃正在得意于“麒麟”和“灰子”对狼的杀戮,根本没想到白狼攻击他而来,白狼奔到距离义娃十多米处,速度放慢了下来,悄声的走到义娃的马后。没有撕咬,没有怒吼,没有硝烟。它抬起它入钩如刺的前抓,插到了黑马的屁股里,接着身子腾空一转,爪子深深的掏进了不知马身体的何处。马蹄跟着来踢它,它在空中的身体没给马这个机会,马便轰然倒下了。义娃听见咔嚓一声,腿上传来巨大的疼痛。随即,一只白狼头就到了他的眼前,他拿矛子去刺,狼闪开了,狼没理他,走到马的后身,一口咬掉马的生殖器,吞了下去。
义娃大声唤狗,狗看见白狼,撕咬了过去两只头狗“灰子”和“麒麟”围着白狼撕咬,但白狼气势犹存,它的尾巴根也随着它嘴巴的一张一和而晃动,时而跳到半空咬狗的脊背,时而俯到地上,咬狗的前胸。狗的脖子上有项圈,项圈上全是尖刺,白狼下不了嘴,所以致命处只能咬狗的前额。白狼一口咬在“灰子”的脖子上,“麒麟”一口咬在白狼的脖子上。白狼脖子一抖,麒麟脱了嘴,咯噔一声,“灰子”的头顶就出了血了,就这时我爷赶来了,“花豹”与黑子也率领它们的“部队”朝白狼扑去,白狼掉头跑向另外的山头,我爷扶了义娃起来,义娃的腿已经断了,出了血了。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
可能是狗的数量占了太大的优势,也注定了狼的失败。
这场绞杀就这么样结束了,一共打死了狼十四只。跑到村中的狼进不了窑洞,便咬死了村中所有的猪和鸡。狗死了十一只,“灰子”起初看着没事,还没回到底窑就翻了白眼,“河沟”村的狗由此四散回了家。义娃的腿断了,找的捏骨先生来治,捏骨先生说废了,治好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我爷率领全村的人去各处寻找白狼的尸首,没有寻到,只说就算白狼不死,以后也该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河沟村“灰子”的主家来寻义娃,说狗死了得给个说法。义娃躺在炕上声唤,说:“一只狗么,有啥了不起,以后我养了狗赔你一只。”“灰子”主家一下翻了脸,说:“义娃你说的这是啥话,咱屋里那狗顾家护院,看小娃都是好的,死了就白死了,咹?赔的狗能有‘灰子好用’,咹?”义娃翻身坐起来,说:“那你说咋弄?”“灰子”主家说:“得赔纸洋。”义娃脸色铁青,从身上掏出钥匙扔在炕边,自己扭头面朝里躺着,说:“洋钱在里面的柜子里,你要多少,看着取!”那人也真就拿也钥匙,从义娃的柜子里取了一块钱,走了。这事却在义娃心里埋下了怨恨,只要家里来人,便与人叙说。
一段时间以内,再也无狼在人的面前出现。狗们也清闲了下来,底窑的人也觉得狗没什么用处了,再不给狗吃好的。看见小娃吃玉米面搅团,狗也跟着站着看。义娃家里的鸡粪多了,便出出来,在门口晒。大中午的太阳毒,鸡粪味就飘了很远。狗饿的不行,就来吃鸡粪,我爷见了,心想,不就是鸡粪么,吃就吃了。他没管狗吃鸡粪的事。到了下午,一群狗在路边打滚,人心想可能是狗在玩耍,但是错了,狗是吃鸡粪中毒了,个个都吃的太多,嘴里流白沫,到处呕吐,不到晚上,集体跑到村中的麦场,个个肚子肿胀,死在那里了。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
没有见别的狗的主家来给我爷要钱,义娃心中就十分不满意,心想,都是各自借来的狗,我赔了钱,你凭什么不赔呢?心中就对我爷生了一些怨恨。当天晚上,便跛着腿去找我爷,说了说今年的收成,说了说长辈的身体,转而说:“双全,你要么把那纸钱给我认一半,要么赔我的鸡粪。”我爷说:“义娃哥你这是为啥?”义娃说:“借狗是咱俩商量好了的,‘灰子’死了我赔了纸洋了,这钱咱俩得一人一半。”我爷说:“‘灰子’是你借的,我认钱怕不是路数吧?”义娃又说:“那你借的那些狗,吃了我的鸡粪,这粪没了你总得给吧。”说来说去,无论钱还是鸡粪,我爷都没有应承下来。后来经底窑里的人互相传来传去,再经好事者煽风点火,说那鸡粪是义娃专门出出来让狗吃的。我爷听了说不可能,义娃哥不是那人。
再说狼,白狼那日经过群狗的追逐,一气跑了四十里,跑到一个叫做乌泥川的村落,全身受了伤。一直潜伏在村口,等到天刚黑,到村中去寻找可以吃的东西。到了一家门口,有一个老妇女在烧炕,白狼饥饿难耐,就扑向那妇女。电石火花一瞬间就得要那妇女命的事儿,谁知道妇女起身去拿条帚,白狼没能控制住身体的贯力,一下钻进了炕洞,里面是熊熊燃烧的铁杆蒿和牛粪,白狼全身也着了火。那妇女拿条帚刚准备打扫炕洞口的烂柴臭牛粪,只见一只火狼从炕洞里钻了出来,狂奔出了院门。妇女惊魂未定,跑到院门口去看,只见“火狼”在门口的打了几个滚,旋即又起身,跑到对面山下,跳到河中去了……
夏天很快过去了,黄豆熟了,玉米熟了,高粱也要收获了,庄稼地里有了野兔、狗獾。那日菖蒲丛中剩下的狼,四散逃窜,在离底窑五里多路一个叫做太阳沟的地方扎下根来,吃野兔吃狗獾调养生息,有时还吃蚂蚱,吃小鸟,这些只怕是吃了走兽之后的调料。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
没有了狼的顾虑的人们,底窑里无论大人与小娃都在地里忙碌,男人们将玉米用镰砍下来放成一摞一摞,妇女与老人掰了种子下来放在笼里。有眼色的小娃帮着大人干活,没眼色的小娃要么嘴里嚷嚷着要吃嫩玉米的甜杆,要么三五一伙连摔带打在地边玩耍。我爷王双全拉着青眼骡子将一笼一笼的玉米送回家。想里只想着,快快将玉米晒干了,打成颗粒或面粉,维持着下半年一家人的吃喝。路上遇见了义娃,我爷驭一声叫住了骡子,打招呼说:“义娃哥好收成!”义娃背了手,理睬都不理睬我爷一下,长一腿短一腿的绕着圈走,胡子一翘一翘的。等我爷走的远了,他才背朝我爷说一句:“屎难吃,人难做,做好人更难,凭啥我的鸡粪不值钱?”
晚上我爷去找朱枣还,给他背了半包黄豆,再拿了一瓶从外面买的眼药膏。朱枣还眼睛一到晚上啥都看不见,也用不着煤油灯。一般都是早早的关了门,在家里要么哭自己一生孤苦,要么说些神神叨叨的话。我爷半天叫开了门,说:“枣还,我来找你说说话。”枣应身开门道:“双全来了。”我爷把豆子往枣还的炕边一搁,枣还就用手来摸,一摸是豆子就笑了,说:“双全你这是弄啥呢。”我爷说:“都得吃喝,你也得吃。”枣还哎了一声,说:“双全,村里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义娃那人你别和他计较,他心小。都是为打狼的,你啥都好好的,他却成了跛子,人还来给他要钱。是谁谁都不高兴。”我爷嗯了一声:“说可能义娃哥还是有些误会我,我不是舍不得钱或者啥,我是觉得不应该我出。”枣还说:“那我还给你提个醒,你可是到人家家里做过长工的,人是少爷,你是下苦的……”我爷打断了枣还,说:“不要胡说,都解放几年了?!”说罢,将眼药膏给了枣还,说了怎么用。最后还嘱咐朱枣还关好窑门,起身走了。
收完玉米,玉米杆往家一运,冬天铡了喂骡子喂牛。埋在土里的玉米茬挖出来,冬天可以用来引火做饭,但对一大家子人的取暖来说,还得靠炭。渭北地区产炭,离苦蕖塬村几十里的地方就有多个煤矿,年还有苏联的专家在某个煤矿大力推广新技术和新设备。地里活完了的一天,我爷决定去煤矿拉点炭回来。他一大早赶了青眼骡子,架了车往煤矿赶,腰里扎着草绳,怀里揣了几个黑面馍和二尺长的短刀子。到煤矿,得排队,掏钱领煤票,领到煤票再排队,等着轮到自己好拉一车炭回去。那一天人出奇的多,我爷蹲在车前,吃了一个黑面馍,剩下的四个给骡子吃了。拉到炭时,已是晚饭时分,歇息一夜,没那个闲钱何况第二天还要干活。所以我爷赶着骡子朝回走,架子车忽忽悠悠,骡子慢慢腾腾,这一路走了七八个小时,半夜的时候到了太阳沟。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
年的人,不能说不胆大,但也不能说谁胆大的就包天。那年代,仍旧有土匪出么,而且虫狼虎豹无所不有。我爷从煤矿出发之前,就把短刀咬在了嘴里,把腰里的草绳解下来,拴了两个大撂跤石搭在车辕上。太阳沟这地方,起名字似乎看着一片光亮,事实上是一片背阴之地。骡子有夜眼,我爷什么都看不清,只见一片漆黑,就知道到了太阳沟,只顾跟着骡子走。周围的夜静的出奇,我爷点了一锅烟,点的时候就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还没点毕。只听忽的一声,就有东西扑过来了,看着发绿的眼睛,我爷心道,完了,是狼!
他一边拿起草绳朝狼轮去,一边喊着骡子靠住山墙。骡子见了狼腿软,只能是使劲的拽住僵绳使劲的踢驴尻子,驴才一步一跳的往前挪。
好不容易将骡子靠住山墙,我爷这才看到,眼前绿绿的眼睛绝对不下于四五头狼。他嘴里大喊:“烧,烧,狼烧!”一边挥舞着草绳,只要一有狼扑过来,他就使劲乱舞,不时传来狼被击中的声音。有狼绕过骡子一下扑到他的眼前,双腿就搭了肩膀上来,嘴巴里的血腥之气喷了我爷一脸,我爷不敢多想,拿着短刀对着狼的下身就捅,狼的嘴磕巴一下就合上了,伸出的舌头舔在我爷的眼睛上又收了回去,从此以后,他的眼睛就落下了红眼病,每逢阴天风吹他的眼睛就发红、流眼泪、生眼屎。
中午只吃了一个黑面馍,我爷感觉体力不支,心中十分慌乱,自讨,今天是得毙命到太阳沟。想到这里,我爷挥动匕首,斩断拉套的缰绳,想着让青眼骡子逃生去,骡子在还能给家里多干点活,一个大牲口可以顶的上五个壮劳力。骡子忽的一下身子轻了,没有任何迟缓,撒腿奔去。我爷手摸着山墙,奋力将一架子车煤横到自己前面,成前有车挡,后有墙靠之势。剩下的劲头嘴里再也不喊了,只是点了烟袋锅。用炭块扔那些有绿眼睛的狼。狼看见火星,也不敢冒然前行,见了炭块,也只管躲来躲去,偶有一只窜到车底,撕咬我爷的腿,我爷就拿匕首向下戳。戳的手上黏糊糊的,不知道是狼咬了自己的腿,还是自己刺伤了狼,或者自己刺伤了自己的腿。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远处红光一片又有大声的呐喊。我爷心中时分害怕,只想是今天见了狼,恐怕又撞了鬼市,否则怎么在漆黑的夜晚有人又有火?实际上,那是青眼骡子归家,我家人一见,骡子身上还安着套绳,身上全是狼的爪印和血,心里明白是我爷撞了狼,马上叫了底窑所有的壮年男子,一路寻来,他们点着毛蜡,提着马灯,一路呼喊小跑而来。远远的听着撕咬,跑到跟前,举起毛蜡查看,只见我爷手拿短刀,一身的血和一身的炭黑,不知是跌到了掺有煤灰的红染缸,还是爬进了红漆未干的沥青房。火把又往远处照,只见六、七只狼围绕在一个如同黑炭一样的大怪物跟前,蹲着,远远的望着这一群人。有人说:“妈呀,这是个啥东西?”有人说:“管它是个啥东西,把狗X的给收拾了!”这时,我爷才看清楚是村中人来救他,哗的一下就倒在地上了。底窑胆大的小伙子就朝怪物与狼冲去,剩下的人背我爷回家,一路只说:“原来当狼转移的远了,没想到还是盯着咱们村的人呢。”
我爷在家昏睡了三天,我爷的长辈们请的最好的大夫给我爷看病,大夫们口径一致,说没什么问题,都是皮外伤,只是人受了些惊吓。这样,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我爷就能起炕走路了,他用五斤黄豆拌了麸子给青眼骡子吃了,然后称了十多斤月饼,灌了许多煤油,平分了,给当晚去太阳沟寻他的人家里送去,口里说:“没有大家,就没有我了。为寻我烧的煤油我补上,月饼是给大家解馋的。”那时节,月饼是非常稀罕的东西,不要看里面包了白糖和青红二丝再有几颗花生米,成年人舔一口,就赶紧放下,留给老人和小娃吃。老人和小娃吃了也是小心翼翼的咬上一小口,即可用麻纸包好放好。我爷也给义娃家送了一个月饼和一两煤油。
义娃送我爷走了说:“谁稀罕吃你那烂东西。”就扔到地上,义娃三岁的大女儿就赶紧去拣。义娃看了,用跛脚踢了女儿一脚,将月饼拿起来,扔到外面的茅房里面去,女儿在窑里哇的就哭了。义娃听的不耐烦了,起身摸钥匙,要柜子里去取钱,说也去买月饼吃,听了这话非常欢欣,义娃一看,却又把钥匙装在口袋,说:“想吃月饼不会把嘴打几下!”他女儿又哭,义娃烦躁便出门去转,看见朱枣还提着煤回来了,说:“枣还枣还,你从哪里拾的煤?”枣还说:“双全叫狼咬了,拿炭打狼,扔了一地。我想我也没事,一天去拾一笼,回来给双全提过去。”义娃很不高兴说:“你个瞎子,你能看见炭?炭能看见你还差不多。”朱枣还说:“义娃哥,你咋这么说话呢?上次双全给我了一瓶眼药膏,我抹了抹,最近看的清白些了。”义娃不耐烦了,说:“避!避!避!”朱枣还还要说什么,看见义娃这态度,只好转身走了。
(拍摄于铜川市云梦乡桐杬村)朱枣还把炭送给我爷,又说了路上遇见义娃的事。我爷说:“义娃哥是腿不好了以后脾气有些变,以后有啥话说你让着他点。还有,你再不要去太阳沟了,危险的很,炭是小事,等过几天我好了,再用骡子拉回来。你不要再去了,你身体不方便,那里狼多。”
那一日,去追打太阳沟的狼和那个怪物的青年人们回来说:“以为那是个什么怪物呢?原来还是‘没尾巴王相’!”原来,白狼那日钻到乌泥川的河中扑灭了身上的火,但是一身白毛全部都烧完了,耳朵也烧的剩了半截,眼看着奄奄一息,谁知,那晚乌泥川有人到河边扔死娃,“没尾巴王相”就吃了一顿无需出力的晚餐。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直在河边吃鱼,吃泥鳅,吃螃蟹,吃水蛇,甚至是吃过鳖。所以,白狼在经历了一场磨难“毁容”之后,元气非但没有大伤,却是更加勇猛了,而且体内多了一份对人类的仇视。它再回到菖蒲地不见了群狼,便寻到太阳沟,于是就有了白狼组织群狼攻击我爷那一事。野物之中,狼是最记仇的,书上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嫌晚。狼跟人还不太一样,人只要惹了狼,那是一直要纠缠到底的。
年的荞麦熟的晚,第一次霜降了以后,人们才开始去收荞麦。将荞麦捆成一束一束的立在田间,好事者便称一束一束的荞麦为“荞麦娃娃”。义娃去我家的地里,将我家的“荞麦娃娃”一个一个掀翻在地上,并拿棍子在上面乱敲,敲着敲着就发现了地里狼拉的白屎。义娃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狼又进村了。傍晚时分,底窑的人们也都能听见狼叫,民谚道:“声远狼近,声近狼远。”意思是说,听见狼的叫声,倘若是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那狼一定是在不远的地方。声音听着离的很近,那也必定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这里面有个玄机,狼在村落附近嚎叫时,那是把嘴插在土里,低沉的叫,以麻痹人。狼在远的地方时,为了召集伙伴,那是头朝上,仰天大叫,再加上乡间夜里僻静,所以声音自然大而远。
底窑东边,有一排烂窑,有的人家家里孩子多人多,家里的窑洞住人都成了问题,畜生就更没办法在窑里放了。所以这排烂窑就为底窑的人提供了圈牛圈羊这样一个地方。阴历10月初地里没什么农活,阴历10月初8的下午,一群狼在白狼的带领下,集中在了烂窑外的一个小山卯上,望着底窑。看牛的人,正两三个人没事凑在一起抽着旱烟,说着闲话,白狼在山卯上转悠,群狼只等着白狼来发号施令。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
那天说来也真是凑巧,义娃的大女儿中午吃了许多生红薯,下午便喊肚子疼,起来在门口的粪堆上解手。义娃媳妇叫义娃出去陪着,义娃正在忙着择烟叶子,没有应声。义娃媳妇便陪孩子出去,出去时没穿棉袄,只说回去把袄一拿,出来时,粪堆上已经没有见孩子了,忙叫义娃出来,俩人左左右右,在门口找了一会,没有找到。义娃这下急了,拿了个洋瓷脸盆就在门口敲,大喊大叫:“娃被狼叼走了!娃被狼叼走了!”
底窑里的男人几乎都出来了,四处开始找义娃的大女儿。烂窑里看牛的人一听底窑吵吵嚷嚷,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忙扔了烟锅奔家里而去。“没尾巴王相”这才低吼一声,狼群朝着烂窑就去,王相却扭身跳下山卯,朝菖蒲地而去。
菖蒲地里,一只成年的公狼正叼着义娃的大女儿,等待着白狼,孩子一边哭一边抓狼的眼睛,狼因为疼痛不断发出低低的吼声。
再说我爷,当天晚上因为我爷的母亲肚子疼,而我老爷却又偷偷跟人出去在东沟里的一个高窑内“耍宝”,我爷对此十分不满意,心里埋怨父亲不顾家庭责任,只图自己娱乐,越想越生气,便顺手提了一根用来防身的禅杖,去寻我老爷。走到半路里,只看见一条狼,口里叼个不知什么东西,朝菖蒲地跑去,我爷就在后面小跑着去追那狼。追到菖蒲地,狼停了下来,我爷也停了下来,两者对望,正在这时,只听呼啦的一声,一阵腥风扑面而来,只见白狼长着大口,朝我爷脸面上咬来。我爷躲闪不及,慌乱之中禅杖也掉在了地上,只得胡乱喊了一声,伸长了手去挡,谁知这一下,却将手塞进了白狼的喉管里,白狼嘴巴一合,却没有了任何咬合力,它被我爷的胳膊卡住了。
那叼着义娃女儿的狼见状,将义娃女儿丢在地上,转身来咬我爷,一口吞在我爷的大腿上,顿时血流如注,我爷疼的手一缩,胳膊就从“没尾巴王相”嘴里出来了。白狼一脱离我爷的手,也一口咬在我爷的另一条大腿上,活活撕下一块肉来。
这时,底窑的男人们赶到了,他们手里拿着矛子,拿着弯镰,喊着而来。白狼和那成年公狼低低的吼着,继续撕咬我爷,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在人们看到义娃的女儿要去抱时,白狼突然松开了我爷,飞奔叼了义娃的女儿就跑。众人到了,赶紧扶住我爷,问我爷咋样。我爷撕了棉袄的里子扎在大腿上,提起禅杖说:“还能球咋样,赶紧追“没尾巴王相”!”
(拍摄于铜川市安庄镇震风寺遗址)再说烂窑门口的群狼冲入到烂咬里,三两只狼咬一头牛,咬尾巴的咬尾巴,咬牛鼻子的咬牛鼻子,牛想跑,无奈被缰绳死死的拴在牛槽上,顿时血成河,牛槽子里半槽子草,半槽子血。有人拴了一条大牤牛在烂窑的拐窑里,只说这大牤牛平时威猛如虎,见了人顶人,见了畜生顶畜生,发起疯来,能拽断缰绳张嘴咬人。但见了群狼,却再也没有威风,一只狼咬住大牤牛的睾丸,大牤牛疼的连畜生的机会都没有,另一只对着牤牛的脖子就是一口。
一群人追着白狼朝太阳沟方向跑,跑过了全是软枣的山坡,跑过了全是柏树的沟渠,跑过了全是酸枣树的山堰,这些带刺的植物划的人衣服什么都烂了,义娃跛着腿却也跑的不慢,边跑边喊:“不敢叫狼换口,不敢叫狼换口。”过了一个山嘴,人看不见狼了,四下里用木棒子乱打,乱扔石头,也不见一个鬼出来。我爷踉踉跄跄的跳下山嘴,义娃也跟了下去。上面的人嘴里说:“双全呃,有了动静了你声唤!”
狼到底到那里去了呢?原来在这太阳沟的沟底,有一条长年水冲的水渠,每年下大雨,山洪一来,就将一股水由这水渠引到南面一个水坝里去。白狼和那成年公狼就跳下这水渠,朝南跑去,那水渠里面狭窄,容的下那长四蹄的爬行动物,却容不下一个站立着的人。
我爷和义娃就在那水渠口上面对面的站住了,义娃吭了一声,我爷说:“义娃哥,你上去喊人下来,我钻下去撵去,不能叫狼歇着。”义娃脸色变的非常狰狞,说:“只怕这会去了,娃也叫狼已经咬死了。”我爷捂着腿说:“哥,那你说咋办?”义娃说:“不管她了,就是死了,不过也是个女娃么,我权当没有过她。趁今天咱俩攒到一块了,说一说咱俩的事吧。”我爷说:“咱俩啥事?是不是还是那赔钱的事?”义娃顿了一顿说:“民国23年,你在我家牛房干活你还记得不?”我爷说:“记得啊,那年也是你家老掌柜的入土的那一年啊。”义娃说:“你知道我老掌柜的怎么死的不?”我爷说:“那不是得了病了么。”义娃一脚踢开边上的土,说:“是被你气死的!”我爷愕然,他接着说:“我家里那牛槽底下埋了两坛子元宝民国23年的一个晚上不见了,那是我老掌柜的从旧社会里就攒下的。一晚上不见了,你说那元宝哪里去了?”我爷说:“那我怎么知道?”义娃一耳光抽到我爷的脸上说:“就是你拿去了!你拿了元宝,气死了我掌柜的你知道不?说实在的,我还应该应承你,因为你拿了元宝,所以解放后我还能留个人命。可是,我虽然命在,但父仇不共戴天!”说罢,义娃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朝我爷走来。
(拍摄于铜川市阿庄镇汉寨村)
这一瞬间,我爷仿佛看到了义娃死去的父亲,我爷在义娃家里干活的时候才14岁,白天在外面地里翻地,收割。晚上回来,住在牛房,给他们家出牛粪,晚上还要喂牛。义娃的父亲是个典型的守财奴,一辈子只知道攒钱,我爷还记得当时是有个牛槽,但仍是个少年的我爷并没见过那两罐元宝。年,人们是忌讳谈到元宝,谈到财东,谈到地主这些字眼的。用关中俗语来说,说到这些字眼,便是寻死呢。可当时当地,义娃还是什么都对我爷说了,我爷连连对义娃说:“义娃你听我说。”但义娃不听,朝我爷走来,我爷便把禅杖拿起来横在手中。
那烂窑里的狼群咬死所有的畜生后,咬了牛腿,咬了马耳朵,放在村中麦场的碾盘上,全身血腥的朝菖蒲地跑去。等在山嘴上的人们久久不见我爷与义娃上来,便相继跳了下去,去寻找我爷和义娃。不一会儿却听山嘴上妇女们在叫,说狼咬了头牯了。男人们又爬上山嘴,连忙跑去村中,只见碾盘上放了各式畜生的器官,再跑到烂窑一看,场面惨不忍睹,牲畜们的眼睛、鼻子都被狼吃掉了,一个个尸体都如同鬼魅,如同阎王爷店前的青面獠牙的牛头与马面,气急了的男人们赶紧就去追那群该遭天报应的野物。
再说白狼和那成年公狼,钻到了南面的水坝游回去,白狼嘴中叼着义娃的大女儿,又跑回了太阳沟,从这点上看狼深谙一个道理,那便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太阳沟里,我爷却正在和义娃抱在一起厮打,边厮打还边说话。我爷说:“只要我活着回去,我非得告诉上面人,让人法办你。”义娃说:“只怕你也跑不了。”
“没尾巴王相”将义娃的大女儿放在地上,朝天嚎叫了一声。我爷和义娃这才发现,白狼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义娃对我爷说:“狼再恨,没有人心恨,你一个长工,偷主家的钱,你纳命来!”
我爷站起身来说:“元宝我真的没有拿。”
义娃咬着嘴唇说:“你没拿,难道是元宝自己长了腿跑了?”
我爷一边取开义娃的手,一边说:“别说我没拿,就算我拿了,那这么多年你也该问我一下!”
义娃又抱紧我爷的手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趁有狼,我就算把你日塌在这里,我也会对人说,你是被狼吃了的。”
我爷说:“义娃你心也太黑了。”
义娃说:“我心黑?你谋财害我父能是心好?”
义娃还说:“狗是我毒死的,我专门让狗吃鸡粪呢,几十年来我就是要想办法整你呢。”
白狼直勾勾的盯着我爷和义娃,看着他们只见说那些它听不懂的话。
我爷撕开义娃的手朝白狼走去,一人一狼,四目相对,越走越近。走近了,我爷将义娃的大女儿抱起来,扔给义娃,义娃接了。我爷看着白狼说:“罢了罢了,我一向当你是个磊落人,没想到你还是个毒丈夫。别说我今天受伤不严重,就是我再让你一手一脚,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家的元宝我真的没有拿,那你实在要我的命,就叫狼把我的命要了吧,你赶紧抱着娃娃走!我来对付这狼!”
我爷就站在白狼面前,白狼根本就没动,再仔细一看“没尾巴王相”喉咙不断的向下淌血,肚子上趴着一个瘦小的人,原来是朱枣还。朱枣还用嘴死死的咬住了“没尾巴王相”的喉咙,嘴巴里全是血。我爷叫:“枣还,枣还。”朱枣还没有答应,原来,当天下午枣还在太阳沟拾炭,一不小心掉到了那水渠中昏迷了过去,白狼从水渠中钻的时候被刚好他醒来了,认定了白狼是咬死他妹妹的朱枣还,便死死的掐咬住了“没尾巴王相”,一直从水渠,到水库,再重新到太阳沟,而他却早已魂飞魄散,一命归西了。我爷拿了禅杖,一禅杖就铲在了白狼的脸面上,顿时血流如注,白狼依旧没有动,嘴巴只是微微的张了几张。原来,白狼也已被枣还生生的咬死,呜呼哀哉,世间造化,一命换一命。
(拍摄于铜川市云梦乡桐杬村)
只有那成年的公狼,看见白狼倒下,却呜的一声再扑了过来。我爷又一禅杖铲断了那公狼的腿,义娃放下失而复得的女儿,走上前来,拿尖刀朝公狼的心脏捅去,捅完之后,将狼举到空中,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狼血。转身抱起女儿,背对我爷说了一句:“过去的事,今天的事,都一笔勾销,谁也不要说出去。”我爷用一个胳膊抱朱枣还,没抱动。便将那白狼和朱枣还一起背起来,搭在肩膀上。夕阳已经西下,余晖笼罩整个大地,两个男人、一个尸首、一个幼女,走向底窑。两个生在旧社会的男人,还要一直在一个地方活下去。
再说底窑的那群男人,走到菖蒲地,一把火烧了菖蒲,烧的余狼四散逃窜,底窑再也无狼的容身之所,狼也就慢慢绝迹了。
第二年,也就是年,我的父亲出生了,我父亲是个幸福的人,在底窑过着幸福的日子。我父亲长大以后,我爷给他讲过一个“元宝会走路”的故事,后来我父亲又讲给我听,我也把“元宝会走路”的故事讲给很多人听,我们都认为这是个谜,那是老一辈经历过社会变革的人深深埋藏在心底,而我们后辈却从来无法揭开的秘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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